《暮色四合》月相潮汐

4、绳结

　　今夜，宋泊绯一踏进“晚山”就感受到了氛围的奇怪。

　　或者说，有点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会儿俱乐部上下对她的态度都很不一般，最宽敞的卡座预留着，特调的小洋酒自不必说，还有所到之处的精品微笑像两元店里的批发货——她已经成了经理特地叮嘱过的 VIP 客户了。

　　果然，任你多大的权贵，有一句话没人会真正听进心里，那就是“平常心对待”。再怎么说“当没发生过，把我当其他客人”，经理终究是不会采纳如此危险的建议的，谁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大发雷霆，哪怕小发雷霆，店里也受不住。

　　唯一麻烦的是，作为一个采访者，她现在受到的关注要比乔林多多了。

　　唯二麻烦的是，大家似乎默认了她是乔林的客户，乔林既然“走了大运”，在俱乐部的日子可能会更不好过。可她既不会一掷千金为他点香槟塔，也不会全力出资把他捧到榜一，她甚至连说好的晚饭钱都没有付。

　　他们就这样被绑在了一起，谁都无法好好工作。

　　宋泊绯走进后台时，乔林正在收拾自己。

　　比起周围精心设计的衣服，他今天的服装只是紧身白T和黑色西裤，但正如高端的食材只需简单的料理，这样的身材也无需过多装饰。

　　他的骨架很大，手长腿长，肩颈开阔，肌肉便恰到好处地填充了每个部位，不会有一处过于夺人眼球。形体与体态也相得益彰，大量健身的情况下却没有喧宾夺主的斜方肌，肩背顺连到腰是非常完美的倒三角。白T的下摆被刻意收短了，若是他的动作幅度稍微大些，腹肌与一旁的小段人鱼线就会暴露无遗，两侧微微鼓起的腹外斜肌则更添性感韵味。

　　嘶，她似乎是看了太多关于健身的内容，不由自主地便从这方面来分析了，但是哪怕完全不懂这些东西，她也能说他的底子本身就很优越，审美还更上一层。

　　对自己的身材优缺点了如指掌，知道如何搭配锻炼让它变得协调，能及时调整，又不追求夸张的肌肉线条，这一点实在难得。

　　更难得的是显示器也不落下风，她从他的锁骨扫上去，一路经过坚毅的下颌，挺拔的鼻尖与深邃的眼眶。线条多，照理来说会显得阳刚，偏偏又生了一副下垂眼，搭配稍短的中庭，他的脸上便出现了成熟又天真的矛盾气质。

　　显而易见的火辣身材，一无所知的茫然眼神，啧啧，真是很有本钱，还是稍加利用便不得了的本钱。可惜他自己不懂。

　　直到此刻，乔林才注意到旁边这个黑黢黢的人，不，是黑发黑裙黑外套的这个人。

　　“泊绯？”他眯起了眼睛，“不好意思，我有点近视，刚刚没认出你。”

　　这好像不是近不近视的问题吧，宋泊绯抿嘴，我都站在你身边五分钟了。

　　“表演还早，你先坐会儿，要不要我给你拿点吃的？”他一边说，一边像是察觉到自己的穿着过于修身，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扯了扯衣角。

　　宋泊绯的眉毛因此上扬。要不是她大致认定了此人心思简单，她会以为这是在欲擒故纵。

　　“不用了，我是来给你这个的。”她掏出一只纽扣般大小的无线麦克风别在了他领口，放眼看去恰如衣服原有的装饰。

　　“今天的主题还是跟拍工作日常，和往常一样就好，还有啊，我只是观察者，不用和我互动太多。”她点了点胸前的一小块黑色，微型摄像头正在认真工作。

　　乔林还未回答，他斜后方的一位金发男便走了过来：“宋姐您放心吧，为了不影响您拍摄，我们经理还特意安排Theo这两天在大舞台演出呢。”

　　“长时间拍东西很辛苦，您要是不介意，我陪着您给您解解乏呀，”他生了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尤其好看，“绝对不给您添乱。”他的心思明显，想表现自己，更想压人一头，但至少没藏着掖着，宋泊绯于是客气地点了点头，又不觉地抬眼去看乔林的反应。

　　她没捕捉到类似失落或气愤的情绪，依旧是那个能掩盖一切的憨厚笑容，可能他毫不在意，也可能……

　　奇怪，她为什么要探究这些呢，他能心如止水地做好本职工作、尽早完成拍摄明明是一件好事。

　　入夜，激情被瞬间点燃。

　　暗红色的光线起伏，台上的身影便顺势舞动。力量自他胸口炸开，连串震颤咬住了每个节拍，接着右手前挥，肌肉的波动便从他的肩头递向了指尖。

　　俯身向下，隐隐一瞥锁骨到胸膛的春色，掐颈后仰，腰腹又会在布料的收缩下展露无疑。他的脚步迅捷而清晰，转身又干脆利落，绷紧的西裤会在那时勾勒出臀与腿的曲线，挑动观者的神经。

　　音乐渐入高潮，他忽然后仰下腰，身体向后折去，一节一节陷入了暧昧的光晕。

　　台下霎时躁动，围观着他弓弦般拉满的腰身，绷出弧线的脖颈与挣扎着滑动的喉结。呼吸间他单手触地，仅仅依靠掌心力量又顺利起身，完成了定格动作。

　　涌动的人群延缓了舞台传来的火热，宋泊绯陷在暗处的卡座，就这么注视着那个勾起欢呼的人。

　　明明台上还有两个舞者，她的视线却总是莫名其妙地被他吸引。

　　她也觉得他这会儿与之前不同。是动作更大胆了吗？没有，其他人除了力度打些折扣，与他的动作别无二致，那些都是设计过、编排好的，无非是他出色的框架与核心添了彩。

　　那是和人群的互动更多了吗？也没有，没见他朝谁招手、飞吻、邀请上来亲密接触。

　　表情？有一点，有那么一段缓慢而引人沉沦的音乐，他的腰肢随节拍上下起伏，头微微昂着，皱起的眉间与单眯着的眼却显得他将要破碎，仿佛一个真正因欲望而痛苦的人。

　　那支舞中的乔林的确攫住了她全部的注意力。或许不只是她，她相信若是别人注意到了，一样会觉得那一刻的他很诱人，性感躯体与脆弱神情带来巨大反差，空虚寂寞爱搭救的客人们怎么忍得了呢。

　　盯着，想着，宋泊绯的心情也莫名变得奇怪，不知是因为他如此卖力地招揽人气，还是隐约觉得他的段位比想象中的要高。这也是好事啊，她很快又出于理智劝服了自己，拍的不就是朴素小伙与成熟男模之间的反差感吗，他这么有潜力，她高兴还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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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场之前，乔林终于有机会休息。

　　“那首Tender Night，你跳得很有感觉嘛。”宋泊绯来找他，不经意地便提起了那支舞。

　　“真的吗，”他还在小口喘气，一边笑着说了声“谢谢”，“可惜那首我啥也看不清，前一首动作太大，右边的隐形眼镜直接掉了，难受得我把左边也摘了。”

　　“嗯？”宋泊绯闻言一怔，竟是如此？难道这就是那个魅惑表情的由来，只因为一只隐形掉了？

　　那确实是很痛苦了。另外她也足已想见，原来生活中的很多魅力时刻居然只是乌龙。

　　“怎么了？”面对突如其来的停顿，刚拿出汉堡的乔林也只好停下来看她，并再度露出了一副懵然无害的样子。

　　真相的无厘头让宋泊绯觉得好笑，这一点在眼见他忍不住翻开汉堡纸才接着等她后达到了顶峰。

　　“没事你吃，耽误你进食了。”她憋回了笑容，转而去翻自己的大包，“我还给你带了点呢。”

　　“哇谢谢~~”乔林抬起头，动容的神情完全不像演的。

　　他感恩着天降宵夜，却又想起昨天共进晚餐的时刻。“共进晚餐”，可以那么说吗？他咀嚼着一如既往的劲道牛肉，也咀嚼起那会儿她被他打断了的话。

　　“泊绯，辛苦你了，不知道你别的采访进度怎么样了？”他尽量装作不经意地在问了。

　　“别的，”她的眼珠悠悠地转了一下，“我吗？我没在做别人的采访，现在只有你一个。”

　　“啊，哦，好的。”得到回答，他低头继续啃。

　　直到宋泊绯离开回到卡座，乔林才在消化食物之余也消化了他们的对话。

　　她刚刚说什么啊，“现在、只有、你一个”？是说只有我一个在被采访对吧，但是听起来为什么这么、这么……好像我是她的……

　　他笑了一下，随即用力地甩了甩头。

　　干嘛，人家又没说错，是字面意思啊，泊绯是个很率性的人，她不会说让人误会的话的，明明是你想入非非，是你自己奇怪吧。

　　是啊，短短几天，他已经变得这么奇怪了。

　　纷纷思绪在脑海中夹杂，缠成无可开解的烦恼。

　　好巧不巧，乔林推门出去又看见 Rex 在陪她，一头金发，想认错也难。

　　他们在聊什么？很投机的样子，那种微妙的失落回到了他身边，就像昨天眼见她看着小k跳舞时一样。

　　人家这叫观察行业生态，对吧？他试图用这样的理解来掰正自己的心情，然而一旦那两人的距离贴近了，脆弱的平衡还是会被瞬间打破。

　　更不幸的是，为了方便拍摄，经理特地为他与宋泊绯安排了相对的卡座，先前有意向的客人也已经被被引导着坐下了。

　　乔林现在的心情几乎就是骑虎难下。他只能选择不去看，也不去听对面在干什么，而只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人和工作上。

　　他能做好的，开单、赚钱，配合泊绯拍到她想要的画面，都能做好的。

　　想法落定在瞬间。

　　于是当宋泊绯准备继续拍摄时，她所看见的乔林便已经换了一副样子——会热情营业，也会主动招呼客人喝酒、玩游戏。

　　他会用好听的声音叫“姐姐”，眼神也只跟着“姐姐”，会亲昵地牵起对方的手，玩宋泊绯也熟悉的对视游戏，却主动认输喝下一杯又一杯酒。他还会克制表情，露出与那张脸蛋相衬的微笑，原来他也知道如何微微挑逗便能引人心旌摇曳。

　　宋泊绯忽然觉得不是滋味，但又说不出是因为什么。

　　因为没见过这一面的他么，没想过可能这才是他的底色？还是因为他会这样和客人肢体接触，以往可能有更越界的举动？

　　那又说明了什么呢，音乐吵得人太阳穴突突跳，她只能硬着头皮想下去。说明他敬业又不够专业，把生活和工作分割得明显，不然为什么假装对她营业时就是那副怯怯又抗拒的样子？

　　不，什么对她对别人的，这好像不是一个采访者该思考的吧。要想的不该是这里的娱乐业为何发达，是人们需求使然还是政府推波助澜；更多人到俱乐部消费，是因为可支配收入增加了，还是娱乐方式变了；男性为主的俱乐部正在扩张，能否说明性别意识在重塑行业生态；行业内部又有着怎样的潜规测，是否存在性剥削。

　　不该先想想这些吗？

　　对座，他在被客人灌酒，捏住了下巴，便只能顺从地吞咽。辛辣的酒刺激着喉咙，他挣扎了一下，被放开后俯身咳嗽。

　　她注视着那个面颊泛红、在平复瞬间又变得手足无措、强颜欢笑的乔林，却没法像同时目睹这些的摄像头一样冷静。

　　怎么了，难不成她还对他产生了别的想法？

　　好不容易准备转型，采访了第一个就喜欢上的话，以后岂不是要见一个爱一个？况且陪酒在这里只是小场面，难道她还能阻碍别人想什么做什么？反之状况越火热，她的素材才会越多吧。

　　客观点，别想这些了，你也只是过于投入了而已。

　　她仰起头，一口喝完了杯里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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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走到凌晨，Rex已经被宋泊绯打发走了，乔林的客人也换了一拨，带着未尽的兴致离开了。

　　两人被浓浓的倦意包裹，也被一种名为尴尬的琥珀封存了言行。

　　终于，他先站起来，坐到了她的卡座里。

　　“泊绯，”乔林的嗓音因酒精而变得低哑，“我下班了，你还好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宋泊绯没有回答，也只是问他：“你呢，你还好吗，喝了很多酒。”

　　“我没事，今天开了两单，”他低下头按了按自己的手，“你有拍到想拍的吗？”

　　“我拍到了，你这么努力也有这个因素吗？”

　　“这也是我的工作啊，和你签了协议，我会认真对待的。”

　　“工作，嗯，”她点点头，“做得很好，辛苦。”

　　“没有，你比我辛苦多了。”

　　……

　　一旦陷入沉默，他又会习惯性地抬起眉，只以无所适从的眼神来应对这些，这让宋泊绯很不快。

　　“没有什么感受要说的？被那样对待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会啊。”当然会了，乔林看向她，她已打了几个哈欠，却还强撑着在采访，在此之前他都没机会陪她坐一会儿。

　　“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 Rex 可以离她很近？他说不出口，于是反过来问她：“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什么？”她的表情显然很意外，“当然没有，你指什么？”

　　“我指，有没有让你消费之类的？”

　　原来是说这个，她还以为她之前露出了什么不得了的表情，不过以他的迟钝大概也发现不了。

　　“消费是拍摄成本，避免不了的，但业绩我会算给你的。”

　　“我？那 Rex 呢？”

　　“Rex，你说那个小金毛？拜托，酒是我自己要喝的，他蹭了我的费特肯，还要我提供情绪价值，‘晚山’不该给我辛苦费吗？”

　　乔林因她的话而笑起来，肩膀轻微耸动着，眼睛弯成了月牙，还是那种能轻易让人相信他很呆很憨厚的笑容，与营业时的聪明劲天差地别。

　　一个人竟然有这样的两面，这让宋泊绯更想挖掘他在工作之外的样子了。

　　他止住了笑，又忽然郑重地问道：“那我们可不可以做朋友，在不采访的时候？”

　　宋泊绯愣了愣，她发觉他认真的时候会下意识地睁大眼睛，露出一整颗圆滚滚、亮晶晶的瞳仁，又因为眼眶深邃，眼神看起来总是恳切，令人难以拒绝。

　　于是她脱口而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啊。我是说，要想拍得真实自然，我们肯定要变熟络才行，不管是采访外还是采访时。”

　　“那我很幸运。”他轻轻说着，“可以遇到你，成为朋友。”。

　　“什么？”

　　“没什么，很晚了泊绯，我送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