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58、第 58 章

　　那声绝望的悲嚎，似乎穿透了沉沉的黑暗。

　　顾策远紧紧抱着怀中冰冷的身躯，滚烫的泪水不断滴落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仿佛想用自己的温度唤醒她。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如同海啸，几乎要将他吞噬。他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嘶哑破碎：“清漪……清漪……醒醒……求求你……再看看我……再看看我……”

　　或许是那炽热的泪水，或许是他绝望的呼唤，穿透了那层厚重的死亡帷幕。

　　怀中的人儿，那如蝶翼般脆弱的长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顾策远的心跳骤然停止！

　　紧接着，那双紧闭了太久、承载了无尽黑暗的眼眸，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

　　没有焦距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那空洞的眼底，竟有了一丝微弱的光，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回光返照的清明。她微微转动眼珠，仿佛在虚空中努力寻找着什么，最终，那微弱的、带着奇异穿透力的目光，竟缓缓地、准确地……聚焦在了顾策远布满泪痕、写满痛楚的脸上。

　　“……策……远……”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清漪！我在！我在这里！” 顾策远狂喜又恐惧，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慌忙用袖子胡乱擦掉自己的眼泪，生怕模糊了她的视线，“你醒了！”

　　宋清漪的嘴角极其缓慢地牵动了一下，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却因为虚弱而显得格外艰难。

　　“……傻……瓜……”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温柔，“……别……哭……我……等到了……值得的……”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傻啊！” 顾策远再也忍不住，泪水汹涌而出，他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陪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扛着？！”

　　他的质问充满了痛楚和不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宋清漪的目光依旧温柔地“看”着他，仿佛在安抚一个失控的孩子。她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气息微弱：
　　“……告诉……你……又如何……药石……已无用……徒增……烦恼……让你……牵挂……分心……战场……凶险……我……不要……你死……”

　　“……山下村……血仇……必须……报……你……要……活着……回来……”

　　“……我……说到……做到……等到……你了……值……真的……值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神也开始有些涣散，仿佛维持这短暂的清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顾策远的心！他看着她眼中那微弱的光芒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清漪！清漪！” 他急切地呼唤，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我们成亲！现在就成亲！好不好？！让我娶你！做我的妻子！就在此刻！此地！”

　　宋清漪涣散的眸光似乎因为这句话而重新凝聚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她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置信的、近乎虚幻的惊喜。

　　“……成……亲？” 她重复着，声音轻得像叹息。

　　“对！成亲！现在就拜堂！” 顾策远斩钉截铁，转头对着早已哭成泪人、呆立在一旁的小翠和阿旺，以及面色沉痛的王太医嘶声喊道：“小翠！去！去买喜服！要最快的！最好的！阿旺！准备香案！王太医！请您……请您为我们做个见证！”

　　他的命令如同惊雷，炸醒了悲痛中的众人。

　　小翠猛地一抹眼泪，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阿旺红着眼睛，手忙脚乱地开始布置。王太医看着榻上气息奄奄却眼神亮起微光的女子，又看看状若疯魔却眼神无比坚定的顾策远，心中悲恸难当，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哑声道：“好……老朽……愿为世子、世子妃……见证。”

　　山下堂从未如此“热闹”过，却又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悲伤。

　　小翠以最快的速度冲回来，抱着两套崭新的、虽然不算顶好料子却鲜红刺目的喜服。她流着泪，小心翼翼地帮宋清漪换上那身大红嫁衣，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插上了一支顾策远不知何时早已备好、此刻才颤抖着拿出的碧玉簪。

　　顾策远也换上了那身新郎的喜服。玄甲未卸的冰冷肃杀，被这鲜艳的红衣覆盖，却更衬出他脸上的苍白和眼中的绝望深情。他小心翼翼地将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宋清漪抱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没有宾客满座，没有锣鼓喧天。只有堂中一支昏黄的蜡烛，摇曳着微弱的光芒，映照着两张苍白却无比坚定的脸。

　　阿旺扶着几乎站不稳的宋清漪，小翠搀着她的另一边。王太医站在主位旁，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哽咽，高声唱喏：
　　“一拜天地——！”

　　顾策远扶着宋清漪，朝着门外天地，深深一拜。宋清漪用尽全身力气，微微低下了头。

　　“二拜高堂——！”
　　两人朝着空置的主位，再次深深一拜。那里没有他的父母，没有她的亲人，只有山下村七十五条枉死的冤魂，在无声地见证。

　　“夫妻对拜——！”
　　顾策远扶着宋清漪，两人面对面。他深深地、缓缓地弯下腰，额头几乎触碰到她的额头。宋清漪努力地想回应，身体却虚弱地晃了一下，全靠顾策远和小翠的支撑才勉强完成。

　　“礼——成——！”

　　王太医的声音带着哭腔，最后一个字落下时，老泪纵横。

　　顾策远颤抖着，伸出双手，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揭开了宋清漪头上那方鲜红的盖头。

　　昏黄的烛光下，露出了那张苍白如纸、却精心装扮过的脸庞。她空洞的眼睛，此刻竟异常地清澈、明亮，仿佛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星光！她的目光，精准无比地、深深地、凝望着顾策远的脸。

　　然后，一个笑容，在她唇边缓缓绽开。

　　那笑容，如此纯净，如此满足，如此绚烂！仿佛穿透了所有的病痛、黑暗和绝望，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回光返照的美丽！是她这一生中，最灿烂、最耀眼的笑容！

　　她看着他，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清晰地、深情地凝视着他。

　　就在那笑容绽放至最绚烂、最璀璨的顶点时——

　　她脸上那抹因为激动和妆容而勉强维持的血色，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那明亮的、仿佛能穿透一切黑暗的目光，也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神采！

　　“清漪？！”

　　顾策远肝胆俱裂的嘶吼声中，宋清漪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轰然向前扑倒！

　　“清漪——！” 顾策远一把将她瘫软的身体紧紧接住，抱入怀中！他惊恐地看着她紧闭的双眼，感受着她骤然微弱下去、几乎断绝的气息！

　　“王太医！王太医！” 他绝望地嘶喊。

　　王太医踉跄着扑过来，颤抖的手指搭上宋清漪的腕脉。指尖下，那脉象已经微弱到几近于无，如同游丝，随时会断。他闭了闭眼，浑浊的泪水滚滚而下，沉重地、无声地摇了摇头。

　　顾策远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冰窟！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冰冷的脸上。

　　就在这时，怀中的人儿，那紧闭的眼睫，又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顾策远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她。

　　宋清漪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再次睁开了眼睛。这一次，她的眼神再次变得空洞，失去了所有的焦距，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但她的嘴角，却再次勾起了一抹极其微弱、却无比满足的弧度。

　　“……策……远……” 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如梦似幻的温柔和确信，“……你……相信么……我……刚才……真的……看见你了……”

　　顾策远心如刀绞，用力点头，声音哽咽破碎：“我信！我信！清漪！我看见你看着我了！我看见了！”

　　“……真好……” 宋清漪的笑容加深了一点点，带着孩子般的纯真和满足，“……你的……脸……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真……好……看……”

　　她极其艰难地，想要抬起手，想要去抚摸顾策远的脸颊。那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仿佛有千斤重。

　　顾策远慌忙抓住她冰冷无力的手，将它紧紧地、温柔地贴在自己布满泪水的脸颊上。他用自己的脸，用力地蹭着她的手心，感受着那最后一丝微弱的触感。

　　“……别……难过……” 宋清漪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在他脸上摩挲了一下，如同羽毛拂过，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不舍，“……我们……很好……真的……很好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飘渺，眼神也彻底涣散开，仿佛在看向遥远的、未知的地方。

　　“……下辈子……” 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凝聚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充满希冀的笑容，气若游丝地吐出最后几个字，“……我……一定能……认出……你的……脸……”

　　话音落下的瞬间。

　　那只被顾策远紧紧握住、贴在他脸上的手，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支撑，骤然垂下，软软地搭在了鲜红的嫁衣袖口上。

　　那双曾经努力“看见”过他的眼睛，彻底失去了所有光芒，永远地……阖上了。

　　嘴角那抹满足的、希冀的笑容，却依旧停留在她苍白如雪的脸上，如同一个永恒的印记。

　　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光影摇曳。

　　山下堂内，一片死寂。

　　只有顾策远抱着那身披大红嫁衣、却已毫无生息的冰冷身躯，如同凝固的石像。他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脸颊上还残留着她最后抚摸的触感，和她指尖冰冷的温度。

　　鲜红的嫁衣，映衬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红得刺目，白得惊心。

　　她穿着她一生中最美的嫁衣，死在了她最爱的人怀里，带着“看见”他的满足，和对下辈子的承诺。

　　王太医颓然垂手，老泪纵横。小翠和阿旺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丝天光，也终于彻底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