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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探问 ...

  •   围猎第二日,晨光依旧。

      黛明月醒来时,帐外已是人声马嘶。她拥被坐起,昨夜握在手中许久的那把乌木匕首,此刻正静静躺在枕边,素银的鞘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柔光。

      锦书听见动静,端了温水进来,见她目光落在那匕首上,眼神动了动,却只如常伺候她洗漱,并不多问一个字。

      “郡主,皇后娘娘昨日吩咐了,让您好生休养。今日还去观猎区吗?”锦书轻声问。

      黛明月看着铜镜中自己仍有些苍白的脸,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去了。就在附近走走吧,躺久了也闷。”

      用过早膳,她披了件莲青色的斗篷,信步走出帐篷。营地里比昨日安静许多,大部分人都已入了山林。

      空气清新冷冽,带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她避开了主道,向着营地边缘一处地势稍高的小坡走去,那里视野开阔,可以望见远山层叠的轮廓。

      坡上生着些矮松和灌木,石缝里开着不知名的紫色野花。黛明月寻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锦书在不远处守着。从这个角度,可以遥遥望见昨日那片草场和更远处郁郁葱葱的猎场山林。此刻,那里想必正上演着追逐与狩猎,但她心中却异常平静,甚至有些疏离。

      风拂过她的鬓发,带着凉意。她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斗篷,指尖触碰到内袋里一个硬物——是那把匕首。她将它取出,放在掌心端详。乌木的柄已被她的体温焐得温热,银鞘冰凉,刻着那个小小的“陆”字,清晰而内敛。

      他是什么时候,如何将这东西放入她帐中的?昨夜她与锦书都未曾察觉。这种无声无息、却不容忽视的渗透,让她心头泛起一丝异样,不是惧怕,更像是一种被牢牢看顾、甚至有些无处可逃的惘然。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欢呼声。黛明月抬头望去,只见一队人马正从山林中返回,当先几人马鞍旁挂着猎物,阳光下皮毛鲜亮。距离尚远,看不清面目,但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玄色的身影。他骑在那匹神骏的黑马上,身姿笔挺,即使在凯旋的人群中,也透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沉静。

      队伍渐近,似乎是要返回营地休整。黛明月所在的小坡正在他们必经之路的侧上方。她下意识想避开,但已经来不及,几人已勒马缓行,谈笑声隐约可闻。

      陆琢也在其中,正侧耳听着身旁一位年长武将说话,面色平淡。忽然,他像是察觉到什么,抬头向坡上望来。

      目光穿过稀疏的树影和距离,精准地落在了她身上。

      黛明月握着匕首的手微微一顿。

      陆琢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下移,看到了她摊在掌心的那把乌木银鞘的匕首。他眼神几不可查地凝了一下,薄唇似乎抿得更紧了些,但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极轻微地、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随即便转回头去,继续与身旁人交谈,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队伍缓缓从坡下经过,马蹄踏在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黛明月看着他玄色的背影逐渐远去,混入营地熙攘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掌心的匕首却变得有些烫手。

      他看见了。他看见她拿着他给的匕首。那个点头是什么意思?是确认?还是别的什么?

      “郡主,风大了,回去吧?”锦书走近,低声提醒。

      黛明月将匕首收回怀中,那微凉的银鞘贴着她的衣衫,存在感鲜明。她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方才他消失的方向,才轻轻“嗯”了一声。

      回到帐篷不久,皇后那边又遣了女官过来,送了些精致的点心和时鲜果子,说是给郡主压惊尝鲜。女官笑容满面,言语恭敬,又陪着说了会儿闲话,多是夸赞昨日陆世子英勇,郡主吉人天相。
      黛明月应付着,心中却想,皇后娘娘这般姿态,宫里宫外,不知又有多少眼睛在看着,多少心思在转着。

      午后,她小憩了片刻,醒来时听见帐外有低低的说话声。是锦书和一个有些耳熟、带着武人干脆利落的声音。

      “……世子爷吩咐送来的,说是林子里现打的,最是鲜美滋补,给郡主炖汤最好。已经交给膳房处理了,晚些时候便会送来。”

      “有劳了,代我们郡主谢过世子爷。”锦书客气地回应。

      脚步声远去。锦书掀帘进来,见黛明月已醒,便回禀道:“郡主,是陆世子身边的亲随,送来了两只收拾好的鹌鹑,说给郡主补身子。”

      黛明月靠在枕上,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没有说话。鹌鹑汤……倒是比昨日那直白的匕首,显得寻常贴心了许多。

      晚膳时,那盅鹌鹑汤果然送来了。汤色清亮,香气扑鼻,炖得火候十足。黛明月默默喝了一小碗,味道确实鲜美。锦书见她肯用,脸上也露出些笑意。

      夜色再次降临营地。白日里的喧腾渐渐沉淀下来,篝火边聚着放松谈笑的人群,远远传来隐约的歌声和器乐声,是有人在助兴。

      黛明月没有出帐,只就着灯火看了会儿书,却有些心不在焉。帐内悬挂的香囊静静散发着安神的香气,枕边的匕首在灯下泛着幽光。这两样东西,还有白日里那匆匆一瞥和这盅热汤,无声地勾勒出一个存在感强烈的身影。

      她放下书卷,吹熄了灯。帐篷里暗下来,只有月光透过帐布的缝隙,漏进几缕清辉。

      帐外是广阔而陌生的山林旷野,帐内是她熟悉却已不再平静的小小天地。某种她以前未曾细想、或是不愿细想的东西,如同水底悄然滋生的蔓草,正一点点缠绕上来。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入枕头。

      远处似乎传来悠长的号角声,那是巡夜换防的信号。

      围猎第三日,也是最后一日。

      黛明月起身时,外头已不似前两日清晨那般喧腾。大规模的人马入林接近尾声,营地显得松散许多,不少人在整理行装,或是聚在一处闲谈,回味着几日来的收获。空气中飘散着烟火气和皮革、马匹混合的独特味道。

      她今日精神好了许多,用过早膳后,在帐篷附近慢慢走动。晨光透过高耸的松树枝叶,洒下道道光柱,林间鸟鸣清脆。

      路过营地中一片较为开阔的空地时,她看见几个年轻侍卫正在清理一堆猎物,大多是些獐子、鹿、野兔之类,皮毛上还沾着晨露和些许暗红。不远处,赵霖正与两人说笑,手里拎着两只羽毛斑斓的山鸡,显然收获不错。他转头看见黛明月,眼睛一亮,立刻走了过来。

      “明月妹妹!”他笑容满面,带着几分炫耀,“瞧,这是我今早刚打到的,这锦鸡的毛色难得吧?回头让人把最好的翎毛给你留着玩。”

      黛明月看了一眼那色彩艳丽的死禽,微微移开目光,淡声道:“赵表哥好箭法。”

      赵霖见她神色淡淡,不似以往般温软,心里有些没底,又往前凑近两步:“妹妹身子可大好了?昨日我想去探望,又怕扰了你休息。这围场到底粗陋,不如宫里周全,妹妹受委屈了。”

      他靠得有些近,身上带着猎物的腥气和汗味。黛明月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已无碍,谢表哥关心。”

      正说着,空地另一边传来些动静。几名武将簇拥着一人走来,正是陆琢。他今日换了身石青色的劲装,袖口束着护腕,越发显得肩宽腿长。他手里没拿猎物,只随意提着马鞭,正听身旁一位副将模样的中年男子低声说着什么,偶尔点一下头。

      他的目光扫过空地,自然也看到了黛明月和赵霖。视线在赵霖那过于靠近的距离上略微一停,神色没什么变化,脚下却转了方向,径直朝这边走来。

      赵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不自觉地站直了身子。

      “陆世子。”赵霖率先打招呼。

      陆琢略一颔首,目光落在黛明月身上,语气平稳:“郡主今日气色好些了。”

      “劳表哥记挂,已好多了。”黛明月应道。

      “午后圣驾启程回宫,郡主可需提前准备?”他问得自然,仿佛只是寻常关心行程。

      “锦书已在收拾,并无大碍。”

      陆琢点了点头,这才像是刚注意到赵霖手中的山鸡,目光平淡地扫过:“赵世子收获颇丰。”

      赵霖扯了扯嘴角:“比不得陆世子。”他可是听说了,陆琢头一日便猎到了一头极难得的白狐,昨日又得了两只上好的麂子,只是他志不在此,并未将猎物张扬摆出。

      陆琢不置可否,转而看向黛明月:“此处杂乱,风里尘土大,郡主若无事,不如回帐中休息。”

      这话听似建议,却带着一种让人难以反驳的理所当然。黛明月也确实不想在此多待,便顺势道:“也好。”

      她向两人微微颔首,转身离开。走出不远,还能隐约感觉到身后两道目光,一道热切不甘,一道沉静深远。

      午后,营地忙碌起来,拆卸帐篷,装载车辆,人喊马嘶。黛明月坐在已收拾得差不多的帐中,听着外面的嘈杂。锦书将最后几件零碎物品收进箱笼,看了眼自家郡主安静侧坐的身影,忍不住轻声道:“郡主,那把匕首……要收起来吗?”

      黛明月手指蜷了蜷,那把乌木匕首此刻正放在她随身的小荷包里。“不必,我带着吧。”

      未时正,号角长鸣,旌旗招展,庞大的队伍缓缓启程,离开苍莽山麓,向着京城方向折返。

      回程的路似乎比去时快些。黛明月依旧坐在太后的凤辇中,听着车轮辘辘,望着窗外逐渐熟悉的景致。围场几日,短暂得像一个恍惚的梦,唯有怀中荷包里那微沉的坠感,和袖口内衬里隐约的草药香气,提醒着那些真实发生过的惊心与……悸动。

      抵达宫门时,已是暮色沉沉。华灯初上,熟悉的宫墙殿宇在夜色中显出一种静谧的威严。

      各自回宫安顿,一番梳洗忙碌,待一切妥当,已是月上中天。

      慈宁宫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送来一个食盒,说是太后娘娘赏的夜宵。锦书接过打开,里面是几样精致爽口的小菜和一碗熬得糯软的碧粳米粥,正好安抚旅途劳顿的脾胃。

      黛明月用了小半碗粥,正要歇下,锦书在整理食盒时,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

      锦书从食盒最底层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得方正正的小包。打开油纸,里面是深褐色的、切成均匀薄片的物事,散发着一种独特的、微带甘苦的药香。

      “这是……茯苓?”锦书辨认着。

      黛明月看着那色泽温润的茯苓片,忽然想起昨日那盅鹌鹑汤,汤色清亮,毫无药味,她却喝出了些许茯苓特有的清淡气息。当时只以为是御厨炖汤的手艺。

      她拿起一片茯苓,对着灯光看了看,切片厚薄均匀,质地细腻,显然是上品。

      太后赏的食盒,底层暗格里的茯苓。这安排太过巧妙,不会引起任何注意,却又确保能送到她手里。

      围场惊马,他给了防身的匕首。她受惊未愈,他送来炖汤的鹌鹑和茯苓。都是些不起眼的东西,却都恰好在需要的时候,以不会落人口实的方式,出现在她手边。

      黛明月放下茯苓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微凉干燥的触感。

      锦书看着她沉默的侧脸,小心翼翼地将茯苓重新包好,低声道:“郡主,这……”

      “收起来吧。”黛明月声音很轻,“明日问问太医,可否配些安神的茶方。”

      “是。”

      灯火被捻暗,帐幔垂下。宫苑深深,夜凉如水。

      黛明月躺在熟悉的锦被中,却久久没有睡意。窗外廊下宫灯的光晕透过窗纱,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她想起围场草场上他疾驰而来的身影,想起他胸膛急促的心跳和手臂不容挣脱的力道,想起他低头查看她是否受伤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近乎慌乱的紧张。

      也想起他平日里的冷漠疏离,想起他隔着人群平静投来的目光,想起他总在规矩边缘、看似无意却精准递来的披风、香囊、汤水,还有这把匕首和茯苓。

      冷热交织,明暗交错。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怀中荷包里的匕首硌着她,存在感鲜明。

      这个人,像一张慢慢收紧的网,悄无声息,却无处不在。

      而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想过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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