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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宋玥(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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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租下来的事儿,时祺没急着跟郝既明透底。他让老周找人来简单装修,打算等全都归置利索了再亮牌。老周这些天瞅他的眼神都带着探究,活像他要在那儿开什么见不得光的买卖似的。
这日后半晌,他刚溜达到工作室,就听见里头传来噼里啪啦的动静。
推门一瞧,郝既明正蹲在地上拾掇碎片,旁边戳着个十五六的丫头,染着一脑袋扎眼的粉毛,俩胳膊往胸前一抱,满脸"全世界都欠老子的"德行。
"嘛呢这是?"时祺挑眉,"郝大夫,您这儿改摔跤场子了?"
郝既明还没吱声,这丫头先炸了庙:"你谁啊?关你屁事!"
时祺也不恼,慢悠悠晃过去,从碎片堆里拣出个沙具——是个摔成两半的法槌。
"可惜了了的,"他掂量着碎片,"这玩意儿挺难淘换的吧?"
丫头冷哼一声别过脸,可时祺眼尖地瞅见她指头上套着好几个骷髅头戒指,手腕子那儿若隐若现几道淡粉色的印子。
郝既明站起身,苦笑着掸掸手:"这是宋玥。玥玥,这位是时老师。"
等丫头被助理暂时带出去后,郝既明才叹气:"十六了,辍学都半年了。爹妈都是法官,非逼着她考法学院。这都第三回摔东西了。"
时祺想起刚才那些碎片:"合着就这么跟爹妈较劲?"
"不止。"郝既明压低声儿,"有自残的毛病,还在手腕子上纹了'自由'俩字,正好让她爹妈最看重的法袍袖子给遮住。"
时祺吹了声口哨:"够损的啊。"
第二回咨询时,时祺捎来个拳击手套。宋玥瞧见时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可立马又板起脸。
"你会打?"她故作不屑地问。
"不会。"时祺把手套递过去,"但你会。"
宋玥犹豫了一下,接过手套摆弄着。手法生疏,可看得出来有想去打的冲动。
"跟爹妈较劲,没必要跟自个儿过不去。"时祺靠在墙上,"想反抗有的是招,挑个不伤身的。"
宋玥总算笑了,虽然很快又憋回去:"说得轻巧。"
"是不轻巧。"时祺耸肩,"我当年差点被塞进军校,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咨询结束后,郝既明若有所思:"你好像特别会对付这种刺儿头。"
时祺点了根烟:"因为我当年也是刺儿头。在我老家那地界,看本韩寒都算叛逆。"
他没细说那段往事——被没收的书,写不完的检讨,还有母亲隐忍自责的眼神。有些伤疤,没必要揭给别人看。
几天后的深更半夜,时祺在公司加班改合同,突然接到郝既明电话:"宋玥离家出走了,在她常去的那个拳击馆找着的。"
等时祺赶到时,只见宋玥缩在拳击馆旮旯,拳击手套扔在一边,整个人像只被雨淋透的野猫。郝既明正在跟她说话,声儿轻得听不清。
时祺出去买了热汉堡和可乐,回来时听见宋玥在哭:"他们把我所有的漫画书都扔了……那是我攒了好久的……还有我偷摸画的画……"
时祺把汉堡递过去:"所以就跑这儿来捶沙包出气?"
宋玥抽泣着点头,恶狠狠咬了一大口汉堡。
"傻不傻?"时祺在她对面坐下,"空着肚子能打出什么名堂?"
等宋玥情绪平复些,时祺掏出手机:"给你瞅个东西。"
是他高中时候画的漫画。画工稚嫩,但能看出天赋。有张画的是中学的校门,上头打了个老大的红叉。
宋玥瞪大眼睛:"你……你以前……"
"没想到吧?"时祺收起手机,"所以告诉你个真理——叛逆可以,但得挑对路子。糟践自个儿是最蠢的。"
最后是郝既明联系了宋玥的爹妈。他们赶来时,看见闺女安然无恙地在啃第二个汉堡,都红了眼眶。
"我们……我们就是盼着她将来有份体面工作,少受社会的苦……"宋母哽咽着说。
"但她现在活得不像个人。"郝既明语气平静,"您二位觉得呢?"
宋父瞅着闺女手腕子上若隐若现的纹身,终于叹了口气。
回去的道上,时祺突然说:"二楼我租下来了。"
郝既明正开车,闻言手抖了一下:"多咱的事儿?"
"前两天。"时祺看着窗外的霓虹,"省得天天往您这跑,油钱都搭不起。"
等红灯时,郝既明轻声说:"谢了。"
"谢什么?"时祺挑眉,"我这是图自个儿方便。"
但俩人心裏都门儿清,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第二天时祺去看了二楼装修进度。工人们正在刷墙,老周在旁边盯工,见他来了赶紧汇报:
"祺哥,按您说的,留了个沙盘室,还有个放松区。就是我不明白,咱们公关公司要这些干啥?"
时祺没接话,目光落在窗外。从这儿正好能瞧见郝既明工作室的窗户。
一周后,宋玥的咨询有了突破。郝既明发现她在法律方面其实很有天赋,就是厌恶爹妈强加的方式。时祺给她找来了几个模拟法庭的视频,她看得眼都不带眨的。
"有意思吗?"时祺问。
宋玥撇嘴:"还成吧。"
可下回咨询时,她破天荒没摔东西,而是问了不少关于律师行当的事儿。
这天晚上,时祺在二楼归置东西,郝既明上来了。看着焕然一新的地界,他笑了:
"真打算常驻啊?"
"不行?"时祺把最后几本书塞进书架,"省得你天天打电话求救。"
郝既明走到窗前,望着楼下胡同里渐次亮起的灯火:"装修味儿还挺重,得晾几天。"
时祺把最后一摞书推进书架:"买了几盆绿萝,明儿送来。苏晚那丫头说得对,这玩意儿确实好养活。"
"您倒是把她的话记挺牢。"郝既明转身,目光在时祺身上打了个转,"连绿萝都要学她。"
时祺拍掉手上的灰:"少来。我是看这屋缺点儿生气。"
两人站在渐渐暗下来的房间里,远处鼓楼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郝既明突然伸手,从时祺肩头拈下一片墙漆碎屑:"沾上了。"
时祺感觉肩头被碰过的地方微微发烫,嘴上却还硬着:"郝大夫这是要改行当保洁?"
"兼职。"郝既明轻笑,指尖在裤缝蹭了蹭,"看您这么不会照顾自己,总得有人搭把手。"
时祺别开脸去开灯,开关啪嗒一声,暖黄的光瞬间铺满房间。他回头时,发现郝既明正望着他笑,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眼睛里,此刻盛着明晃晃的温柔。
"对了,"下楼时郝既明状似随意地说,"明儿有个新案例,您要不要一起来?"
时祺系围巾的手顿了顿:"几点?"
"后晌三点。"
"看情况吧。"时祺拉开车门,"得先看看甲方作不作妖。"
车子驶出胡同,后视镜里还能看见郝既明站在路灯下挥手。时祺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摸了摸刚才被碰过的肩头。
等红灯时,他掏出手机,给老周发了条消息:
「明天下午三点后的行程都推了」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绿萝别忘了送来」
手机很快震动,老周回了个"明白",后面跟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包。
时祺把手机扔回副驾,摇下车窗。初冬的晚风带着凛冽,却吹不散嘴角那点笑意。
这毛病,怕是改不掉了。
宋玥这丫头的问题,远不止面上瞧着那么省心。
这日后半晌回访咨询,郝既明试着引她往心象迷宫里走。时祺在监控设备前头坐着,眼瞅着脑电波图谱上突然炸出一片乱麻。
“不对劲儿。”时祺按下通话键,声儿都绷紧了,“老郝,她的阿尔法波跟跳崖似的往下掉。”
咨询室里,宋玥突然抱住脑袋,整个人蜷在沙发上直哆嗦:“别……别过来……”
郝既明立马掐了引导,声儿放得又轻又柔:“没事了,咱回来了。”
等宋玥缓过劲儿离开,郝既明沉着脸找时祺:“她的迷宫有蹊跷。”
“怎么说?”
“我刚刚触及边缘,就感受到强烈的排斥反应,”郝既明调出监测数据,“这可不是普通的心理防御,倒像是……有某种封印。”
时祺皱眉:“封印?”
“她迷宫里锁着东西。”郝既明指着脑电图上一个尖刺,“瞅见这个峰没?每回挨近核心就窜出来。”
俩人把宋玥的档案翻出来重新捋。爹是高级法官,妈是法学教授,典型的书香门第。可时祺瞄见个细节——宋玥小时候的相片都穿着公主裙,笑得甜津津的,跟现在这身破洞牛仔判若两人。
“十二岁这儿是个坎儿。”时祺点着档案,“从这年起,成绩唰地往下掉,性子也开始拧巴。”
郝既明若有所思:“这岁数突然转性,多半是遇着什么事了。”
第二回进迷宫,时祺决定跟郝既明搭伴儿。经过这么多回磨合,俩人的意识早就能往一处使了。
宋玥的心象迷宫邪乎得紧——
瞧着是座庄严肃穆的法庭,可里头全是倒个儿的。法官席杵在下头,被告席悬在上头,证物架上堆满了撕得稀碎的漫画书。
“够新鲜的。”时祺四下打量,“跟它主子一个德行,浑身别扭。”
郝既明示意他看墙。上头挂满了奖状证书,可每张都被涂改过——“三好学生”改成“三坏学生”,“优秀干部”改成“优秀反骨”。
“典型的反向形成。”郝既明压低嗓门,“越是心里盼着认可,越要装得浑不在意。”
越往迷宫深处走,胸口越堵得慌。在迷宫正当间,他们找见一扇厚重的铁门,上头挂着老式铜锁,锁眼都锈死了。
“就这儿。”郝既明伸手刚碰着锁头,立马被震开,“好家伙,防得真严实。”
时祺眼尖,瞅见门缝底下漏出点纸边。他蹲身子抽出来,是几张稚拙的画——
一张画的是穿法袍的小闺女在抹眼泪,另一张画的是锁在笼子里的小雀儿。
“找对地方了。”时祺把画递给郝既明。
突然,整个迷宫地动山摇。铁门发出瘆人的摩擦声,门缝里汩汩往外冒黑雾,那雾气粘稠得跟沥青似的,所过之处连光线都给吞了。
“不好,”郝既明拽住时祺就往回撤,“迷宫要撵人了!”
回到现实,俩人背心都湿透了。宋玥还昏着,监测仪器发出刺耳的尖鸣。
“她心率往下掉呢!”时祺盯着屏幕直瞪眼。
郝既明赶紧采取急救,小半个钟头后,宋玥才悠悠转醒。
“我……我刚怎么了?”她声儿虚得跟蚊子似的。
“累着了,眯瞪过去了。”郝既明温声递过温水。
等宋玥一走,郝既明眉头拧成了疙瘩:“得找着开锁的法子。”
时祺摩挲着下巴:“我觉着,钥匙就在那几张画里头。”
接下来一礼拜,他们暂缓了迷宫探索,转而从旁敲打宋玥的底细。时祺发现她每周三后晌准点往漫画书店钻,一待就是半日。
这天时祺假装偶遇,在书店“撞见”宋玥。她正盯着一本法律题材的漫画出神,手指头无意识地描画着封面上的律师袍。
“这本不赖。”时祺在她边上坐下,“画这书的以前也是个律师。”
宋玥吓一跳,见是他才松口气:“您怎么在这儿?”
“买书。”时祺晃了晃手里的漫画,“我也好这口。”
宋玥狐疑地打量他:“您?看漫画?”
“怎么?王法规定搞公关的不能看漫画?”时祺翻着书页,“跟你透个底,我小时候做梦都想当漫画家。”
这话倒是不假。在那些被习题埋了的深夜里,他唯一的乐子就是在草稿纸上胡画。
宋玥沉默半晌,突然冒出一句:“我爹妈要是像您这样就好了。”
“像我?”时祺乐了,“像我这么不着调?”
“至少您不会逼孩子干不情愿的事。”
时祺瞅着她倔强的侧脸,突然问:“真要让你随便选,你想干啥?”
宋玥摩挲着书页,老半天才说:“我想画法律漫画,让更多人明白法律……不是课本上干巴巴那条文,是带着烟火气的真事。”
时祺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迷宫门缝里那些画。
第三回进迷宫前,他们做足了准备。郝既明调整了引导路子,时祺则特意揣了本精挑细选的法律漫画。
这次迷宫的味儿明显不一样了。那些倒个儿的摆设都归了位,唯独当间那扇铁门还死咬着不开。
“宋玥,”郝既明对着铁门温声说,“我们捎了件礼。”
时祺把漫画书轻放在门前。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到某页——正讲着个年轻律师用漫画普法的事。
铁门发出细微响动,锁孔转了小半圈,可门还是没开。
“火候不够。”郝既明观察着门上的变化,“得找更对路的钥匙。”
时祺想起上回那几张画,突然灵光一闪。他凝神静气,在脑子里勾画出一幅光景——个小闺女坐在画板前,左边摞着法律典籍,右边摆着漫画工具。
“您这是作甚?”郝既明问。
“给她指第三条道。”
随着时祺的意念,铁门前慢慢凝出个画架的虚影。画板上正是他构想的那幕。
铁门骤然放出耀眼白光,锁头“咔嗒”一声弹开了。
门后的景况让俩人都怔住了——个七八岁的小宋玥坐在屋里,正埋头画得认真。地上铺满了画,张张都是法律场景,可全用漫画笔法画得活灵活现。
“原来是这样……”郝既明声儿发颤,“她从来没扔下过念想,就是给藏深了。”
小闺女抬起头,眼睛圆溜溜的:“爸爸妈妈要说这是不走正道。”
“不会的。”时祺蹲下身,拾起一幅画,“你瞧,把干巴巴的法律条文画成鲜活的漫画,让更多人乐意去懂法——这可是功德无量的事。”
小闺女眼睛唰地亮了:“当真?”
“当真。”郝既明也蹲下来,“你知道嘛?现下早有不少人在做这样的事了。”
离开迷宫时,铁门已然消失,换了扇明亮的落地窗,窗外是泼洒的阳光。
回到现实,宋玥悠悠转醒。这次她眼神清亮得像山泉水。
“我做了个很长的梦……”她轻声说。
一周后咨询,宋玥捎来本画册。里头是她新画的法律漫画,主角是个穿着法袍却背着画板的姑娘。
“我想明白了,”她说,“我要考法学院,但不扔画笔。我要用我的法子,改改人们对法律的死板印象。”
郝既明和时祺相视一笑,都在对方眼里瞧见了光。
送走宋玥,时祺咂咂嘴:“看来每个迷宫里,都藏着最本真的自己。”
郝既明点头:“咱们要做的,不过是帮他们找着开门的胆气。”
时祺望向外头灰蒙蒙的天,突然想起自己的迷宫。那里头又锁着啥?他眼下还不想知道。
毕竟,帮别人开门,总比开自家的门容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