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与你蝴蝶梦》叙淮南

1、雨中的蓝闪媟

　　江怀第一次遇见林宇那天，雨下得像是要把整个世界冲刷干净。

　　九月的上海，本该是夏末的余温，却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而骤然降温。下午三点，天色已经暗得像傍晚。江怀从摄影社团活动室跑出来，单肩包护在胸前，里面装着刚冲洗好的胶片——那是他花了一周时间拍摄的校园秋色，可不能淋湿。

　　雨实在太大了，即使撑着伞，裤腿还是在跑到生物楼时湿透了半截。江怀在廊檐下收伞，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打算在这里避一会儿雨。

　　就在这时，他透过标本室的玻璃门，看见了一个清瘦的男生

　　标本室是生物系最古老的教学区之一，厚重的木门，磨砂玻璃窗，黄铜门把手上满是岁月留下的划痕。但此刻门虚掩着，室内的灯光透过缝隙流淌出来，在昏暗的走廊上投下一道温暖的光带。

　　江怀下意识地朝里看了一眼。

　　男生站在一排蝴蝶标本展示柜前，背对着门。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手腕。深色长裤，帆布鞋，整个人干净得像雨洗过的天空。他微微仰着头，正凝视着柜中最中央那只蓝闪蝶标本，专注得仿佛周遭的世界都不存在了。

　　窗外的雨声、走廊的脚步声、远处教室隐约的讲课声——所有这些声音都成了背景。那一刻，江怀的世界里只剩下标本室暖黄的灯光，玻璃柜中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蓝色蝶翅，还有那个凝视着蝴蝶的修长背影。

　　鬼使神差地，江怀举起了胸前的相机——尽管他知道里面没有胶卷，刚拍完的那卷已经卸下来了。但他还是透过取景框，将那个画面框在了中央。

　　快门声在寂静的走廊上显得格外清晰。

　　男生闻声回过头来。

　　江怀的手僵在半空中，尴尬得像被抓现行的小偷。“对不起，”他迅速放下相机，“我只是……光线很好。”

　　那是江怀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英俊，而是一种清冷干净的耐看。皮肤很白，在灯光下几乎透明。眉毛细长，鼻梁挺直，嘴唇的颜色很淡。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瞳色比常人浅一些，像稀释过的琥珀，在灯光下有种玻璃般的质感。

　　此刻那双眼正平静地看着江怀，没有被打扰的不悦，也没有好奇的探究，只是平静。

　　“你在拍标本？”他突然开口问道，声音比江怀想象的略低一些，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像秋风吹过干枯的叶子。

　　“本来想拍，”江怀只好实话实说，“但管理员不在，门锁着。”

　　他转过身，从展示柜旁边的桌上拿起一串钥匙。“我是这里的助理管理员。每周二和周四下午开放，如果要拍照，可以这个时间来。”

　　他说得很简单，没有多余的客套，也没有要自我介绍的意思。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我叫江怀，摄影系大二。”江怀主动介绍道

　　“林宇。生物系，也是大二。”林宇说完，转回身继续整理桌上的标本记录册，明显是结束了对话。

　　江怀站在门口，有点进退两难。雨还在下，他确实需要等雨小些再走，但就这么站在人家工作的地方似乎也不太合适。

　　“那个……”他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可以进来等雨停。”林宇头也不抬地说，“左边柜子里有一次性鞋套，套上再进来。标本室要保持清洁。”

　　“谢谢。”他松了口气，按照指示套上鞋套，轻手轻脚地走进标本室。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学校的标本室。空间比他想象的大，约莫有普通教室的两倍。沿墙是一排排深色木制展示柜，里面陈列着各种昆虫标本，以蝴蝶和蛾类为主。中央是几张宽大的工作台，上面放着显微镜、标本针、标签等工具。空气中有淡淡的樟脑和防腐剂的味道，混合着旧纸张和木头的气息。

　　江怀不敢打扰林宇工作，只是沿着展示柜慢慢走着，观察那些被永恒定格的美丽生物。凤蝶、粉蝶、蛱蝶、斑蝶……每一只都有精致的标签，用漂亮的钢笔字写着学名、采集地、采集时间。有些标签已经泛黄，字迹却依然清晰。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林宇正在整理的那只蓝闪蝶上。即使在室内光线不太充足的情况下，那只蝴蝶翅膀上的蓝色依然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从不同角度看，会呈现出从钴蓝到紫蓝的渐变。

　　“这是摩尔福蝶，”林宇突然开口，依然没有抬头，“俗称蓝闪蝶。主要分布在南美洲雨林。这只标本是五十年前一位老教授从巴西带回来的，是目前国内收藏中品相最好的之一。”

　　江怀惊讶于他会主动介绍。“你对它们都很了解。”

　　“这是我的工作。”林宇终于抬起头，看了江怀一眼，“也是我的专业。”

　　“为什么选择研究昆虫？”江怀问完就后悔了，这问题听起来像无聊的搭讪。

　　但林宇认真地思考了几秒。“因为它们沉默。”

　　“沉默？”

　　“鸟会叫，兽会吼，甚至鱼都会通过振动发出声音。”林宇的指尖轻轻拂过展示柜的玻璃表面，像在抚摸蝴蝶的翅膀，“但昆虫，尤其是蝴蝶，它们从不发声。它们用颜色、图案、飞舞的姿态来传达一切。那是另一种语言。”

　　江怀忽然想起自己摄影老师说过的话：最好的照片不是用眼睛看的，而是用心听的。那些定格的瞬间里，有被摄对象无声的诉说。

　　“那你听得懂吗？”他问，“蝴蝶的语言。”

　　林宇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我在学。”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细响。江怀看了眼手表，已经四点半。他该走了，下午还有一节课。

　　“雨好像小了，”他说，“谢谢你让我在这里避雨。”

　　林宇点点头，算是回应。

　　江怀走到门口，脱下鞋套扔进垃圾桶，又回头看了一眼。林宇已经重新低下头，在一本厚重的记录册上写着什么，侧脸在灯光下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周四下午开放，对吧？”江怀问。

　　“两点到五点。”林宇说。

　　“那我周四再来，可以吗？想拍一些标本的照片。”

　　“可以。”简单的两个字，没有多余的情绪。

　　江怀走出标本室，撑开伞走进细雨中。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透过磨砂玻璃，只能看到模糊的光影和那个依然坐在工作台前的轮廓。

　　不知为何，那个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周四下午两点十分，江怀背着相机包准时出现在标本室门口。门开着，里面已经亮着灯。

　　他敲了敲敞开的门。“打扰了。”

　　林宇正站在工作台前，用一把极细的镊子调整一只新到标本的姿态。听到声音，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惊讶——好像没料到江怀真的会来。

　　“进来吧。”他说，语气和上次一样平淡。

　　江怀套上鞋套，走进标本室。今天林宇穿了件浅灰色的毛衣，领口露出白色衬衫的边。秋天的光线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暖色。

　　“我想从这只开始拍。”江怀指着展示柜中央的蓝闪蝶，“可以吗？”

　　林宇放下镊子，从抽屉里取出一双白手套戴上，然后打开展示柜的玻璃门，小心地取出那只标本。“不要开闪光灯，强光会加速标本褪色。用自然光或者那边的台灯。”

　　“明白。”江怀开始设置相机参数。他选择了靠窗的位置，将标本放在一块黑色天鹅绒背景布上。午后的斜阳透过窗户，在蝴蝶翅膀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透过取景框，江怀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只蝴蝶。它的美是惊人的——翅膀上的每一片鳞片都排列得精密如机械，蓝色的光泽随着角度变化而流转，像有生命一般。

　　他按下快门，轻微的咔嚓声在安静的标本室里格外清晰。

　　“你用的胶片机？”林宇问。他站在几步之外，没有靠近，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嗯，尼康□□。”江怀举起相机，“习惯了胶片的质感。”

　　“现在用胶片的人不多了。”

　　“就像标本室，”江怀随口说道，“在这个数码时代，显得有些过时，但又不可或缺。”

　　林宇没有回应，但江怀注意到他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可能是一个未成形的微笑，也可能只是光线造成的错觉。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江怀拍摄了六七只不同的蝴蝶标本。林宇偶尔会过来帮忙调整角度，或者提供一些关于标本背景的信息，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坐在自己的工作台前，整理记录册，或者处理新到的标本。

　　标本室里很安静，只有翻页声、快门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但这种安静并不尴尬，反而让江怀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他习惯了摄影时的独处，习惯了透过镜头观察世界，但此刻，尽管有另一个人在房间里，他依然感到自在。

　　也许是因为林宇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种专注营造出一种互不打扰的默契。
　　四点半，江怀拍完了计划中的所有标本。他收起相机，开始整理器材。

　　“你要冲洗这些胶片吗？”林宇突然问。

　　“嗯，社团有暗房，我今晚就去冲洗。”

　　“洗好后……”林宇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可以给我看看吗？我想知道这些标本在镜头里的样子。”

　　江怀有些意外。“当然可以。不过可能要等到下周，我冲洗和扫描需要时间。”

　　林宇点点头，转身从工作台抽屉里拿出一个小铁盒，打开，取出一张名片大小的卡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洗好了可以告诉我。”

　　卡片很简单，白底黑字，只有名字和邮箱地址。字迹工整清秀，像印刷体。

　　江怀接过卡片，小心地放进钱包。“好，我弄好了联系你。”

　　走出标本室时，江怀回头看了一眼。林宇已经重新戴上手套，正用放大镜检查一只蝴蝶标本的翅膀完整性。夕阳的余晖恰好照在他的侧脸上，将他睫毛的阴影投在下眼睑。

　　那一刻，江怀的心跳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