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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伪装 ...

  •   第二天一早,一位面容刻板、眼神锐利的老嬷嬷便踏入了明泽宫偏殿。她是宫里的老人,姓严,据说最重规矩,连宫里的娘娘们见了她都要礼让三分。派她来教导公主,其用意不言而喻。

      严嬷嬷的到来,让本就压抑的宫殿更像一座冰窖。她甚至没有对梁茶现在的状况表现出丝毫的惊讶或怜悯,仿佛是一件需要被强行矫正的瑕疵品。

      “公主殿下,”严嬷嬷的声音像她的姓氏一样,又冷又硬,“老奴奉旨,教导您宫宴礼仪。今日,先从‘坐’开始。”

      坐?梁茶装病弱装了快一个月,能躺着就不坐着,来这么久了除了上厕所不习惯有人在旁边,其余时刻连地都不用下,衣来张口饭来伸手。说实话,小腿肌肉都有点萎缩了。她装作靠着宫女的搀扶勉强坐起,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背后垫高的被褥上。

      严嬷嬷却不管这些。她示意小椿将梁茶扶起,撤走部分靠垫,要求她必须“脊背挺直,肩颈放松,双手交叠置于腹前”。

      这对常人来说简单的姿势,对梁茶不啻于酷刑。小学上课都没要求坐这么直。不过勉强维持了不到半刻钟,梁茶已是腰酸背痛。

      “殿下,头歪了。”严嬷嬷冷冰冰地提醒,甚至用一根光滑的玉尺轻轻抵住梁茶的下巴,将她的头扶正。那冰凉的触感让她一阵战栗。

      “双肩下沉。”

      玉尺不轻不重地敲在她僵硬的肩膀上。

      一天的“教导”结束,梁茶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脱地瘫在床上,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小椿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拭身体。

      “公主……”小椿的声音带着哭腔。

      梁茶不想说话,只艰难地摇了摇头。谁不苦?这世界上里,谁不是在苦水里熬着?只不过她倒霉,横死又穿越,这碗苦水,显得格外浓稠罢了。

      瑶光依旧如同沉默的影子。但在严嬷嬷离开后,他会偶尔示意小椿给梁茶喂一点参汤吊命。这微不足道的举动,在梁茶看来,已是难得的善意。

      日子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折磨中缓慢推移。梁茶的学习内容从“坐”扩展到“站”——站四个小时,到最后需要两个宫女架着;再到简单的“叩拜”——几乎是被人按着完成动作,问就是现代人接受不了这个。

      夜色渐深,烛火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瑶光挺拔的身形拉得忽长忽短。殿门处传来极其细微的“吱呀”声,一道鬼鬼祟祟的小小身影贴着门缝溜了进来。

      是梁无慕。他怀里鼓鼓囊囊地揣着什么,一双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带着孩童做了坏事般的兴奋与紧张。

      “阿姐!”他压低声音,像献宝一样跑到榻前,从怀里掏出一个油乎乎的纸包。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看起来卖相并不算好的糕点,像是从什么地方匆忙顺来的。“今天御膳房扔了好多好吃的,我捡了好多!”

      梁茶看着那几块沾着可疑污渍、边缘发黑的糕点,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御膳房丢弃的……他竟沦落到要去捡这些。可她如今自身难保,又能做什么?她摇摇头,嘶哑的声音尽量放柔:“慕儿乖,这些不干净,吃了肚子会痛。”

      她示意小椿,将傍晚时她用偷偷从厨房带回来的半只烧鸡温的一小碗鸡汤肉糜粥端来。小椿小心剔除了所有可能刺激伤口的调料,专门为她准备的,她只喝了几口,剩下的正好。

      梁无慕眨巴着眼睛,看看手里的糕点,又看看小椿端来的冒着热气香气扑鼻的肉粥,明显犹豫了。对食物的渴望压倒了对“不干净”的理解,他最终还是拿起一块最大的糕点,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他吃得急,像是饿坏了,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大口咀嚼。

      然而,或许是糕点太干硬,或许是他吃得太猛,没咽几下,他的小脸突然涨得通红,眼睛瞪得老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刚刚塞进去的糕点混着口水,“哇”地一声全吐在了榻边的地上。

      梁茶下意识想伸手去拍他的背,可动一下都疼得冒冷汗,挣扎间作势要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梁无慕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喘了几口粗气,看着地上那摊混着唾液和糕点残渣的呕吐物,在梁茶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蹲下身,伸出手,毫不犹豫地从那摊秽物里,捡起一块看起来还算完整的、沾满黏糊糊唾液的糕点碎块,看也不看就往嘴里塞!

      “别吃!”梁茶从呆愣中回过神,猛地伸手想去阻拦。

      可已经晚了。梁无慕已将那块污秽之物塞回嘴里,用力咀嚼了几下,硬生生咽了下去!咽完,他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像是意犹未尽,对着焦急的梁茶露出一个混合着泪花和满足的笑容。

      梁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和更深切的悲哀瞬间淹没了她。她所有关于梁无慕可能是装傻的怀疑,所有基于“未来男主”的侥幸期盼,在这一刻,被这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彻底击得粉碎,碾入尘埃。

      眼前的人,真的是一个能清醒地有目的地伪装十年的人吗?真的有人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她疲惫地闭上眼,不愿再看。

      她现在的首要任务,残酷而清晰,不是去猜度那些人心鬼蜮,而是怎么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活下去。

      瑶光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用干净的布巾迅速清理了地上的污秽,动作利落,面色如常。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梁无慕因为刚才噎到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梁茶沉重的心跳。

      小椿红着眼眶,将温热的肉粥端到梁无慕面前,声音哽咽:“小王爷,喝点粥吧,这个好喝,不噎人。”

      梁无慕的注意力立刻被香气吸引,他忘了刚才的不适,也忘了地上的糕点,像只终于找到正确食盆的小动物,乖乖地凑过去,就着小椿的手,小口小口地喝起粥来,脸上露出纯粹的餍足。

      梁茶睁开眼,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梁无慕喝得香甜,每一口都细细品味,仿佛那是世间罕有的美味。餍足的表情此刻却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梁茶的心。

      或许,傻一点,才能在这宫里活得无知无畏些?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梁茶狠狠掐灭。

      无知无畏的背面,是任人宰割。梁泓宸的厌弃、宫人的怠慢、潜在的危险,都不会因为“傻”而消失半分。她不能放松,一刻也不能。

      梁无慕喝完粥,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蹭到梁茶榻边,习惯性地想靠着她睡。小椿想阻拦,梁茶却微微摇了摇头。她示意小椿去休息,今晚让梁无慕留在这里。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梁无慕很快睡着了,小手还无意识地抓着梁茶的衣袖,睡得毫无防备,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梁茶却毫无睡意,她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看着窗外透进来被窗棂分割的惨淡月光,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沉重。

      日子在严嬷嬷的苛责与汤药的苦涩中缓慢流逝。午后难得的片刻安宁,梁无慕又像只偷溜进来的小猫般,蹑手蹑脚地凑到梁茶榻前。

      “阿姐!”他声音带着雀跃,小心翼翼地将一块用油纸包着的、已经有些黏糊的饴糖塞进梁茶缠着纱布的手中。就在他小手触碰她的瞬间,梁茶模糊的视线虽看不清,指尖却敏锐地感觉到他手腕处有一道不正常的隆起,粗糙的结痂感硌着她的掌心。

      梁茶心下一沉。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个地方:“手怎么了?”

      梁无慕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手缩回背后,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用稚嫩的嗓音说:“摔跤啦!撞到石头了!不痛不痛!”

      那表现像是欲盖弥彰的慌张,让梁茶胸口发闷,她没再追问,摸索着从梳妆台小抽屉里拿出太医开的用于淡化疤痕的清凉药膏。她看不见,全凭感觉,用指尖蘸着那点冰凉的、带着淡淡草药味的膏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他手腕的伤痕上。

      男孩的身体瞬间僵硬了,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梁茶的动作笨拙而缓慢,生怕弄疼他。许久,她感觉到掌下那细瘦的手臂渐渐放松下来,一个小小的、温暖的脑袋轻轻靠在了她的榻边,头顶柔软的发丝蹭着她的手臂。

      “阿姐,你对我真好。”沉默良久后,梁无慕垂着头,突然道。

      “当然啦,”梁茶看着他头顶的发旋,笑了笑,“你是姐姐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你可是男主。虽然现在还是个小傻瓜,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又是一夜忧虑,第二天练习简单的静坐时,梁茶因为太困,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栽去。手被袖子缠住,眼看就要头着地,一旁如同阴影般的瑶光手臂极快地动了一下,一股巧力托住了她的肩膀,帮她稳住了身形。

      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严嬷嬷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

      梁茶趁着低头的机会,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其微弱的气音,对那个方向说了一句:“谢谢。”

      宫宴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压力与日俱增。连小椿都变得愈发沉默和焦虑。

      这天夜里,梁茶也有点紧张,失眠了半宿,昏昏沉沉中,她似乎听到殿外有极低的交谈声。

      是严嬷嬷和另一个略显阴柔的男声。

      “……陛下问,公主近日如何?”阴柔声音问道。

      “伤势反复,学习礼仪极为艰难,但尚算顺从。”嬷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只是比平常恭敬了许多。

      “如此便好。”阴柔声音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嬷嬷,陛下知你尽责,想来懂得分寸。”

      “奴才明白。”

      片刻后,殿外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屋檐的细微声响。梁茶彻底睡不着了。

      突然,她听到一阵极力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啜泣声,还有细微的、光脚踩在冰冷地砖上的声音。

      那声音在她殿门外徘徊,带着无助的恐惧。

      是梁无慕。

      他的声响惊动了在外间浅眠的瑶光。瑶光无声地出现,在梁茶的示意下,打开殿门。只见梁无慕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赤着脚,蜷缩在门边,脸上挂满了泪痕,身子因为寒冷和恐惧而瑟瑟发抖。

      “阿姐,有怪物……”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

      梁茶连忙让瑶光将他抱进来。他一靠近床榻,就手脚并用地爬上来,紧紧蜷缩在梁茶身边,冰凉的小手死死抓住她的一角衣袖。

      “别怕,有我在。”梁茶用能活动极其缓慢地一遍遍轻拍他瘦小的背脊。

      梁无慕的啜泣声渐渐平息,抓着衣袖的手也慢慢放松,最终在她身边沉沉睡去,发出平稳的呼吸声。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这一对在深宫寒夜里相互依偎的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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