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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欠命 ...

  •   粗糙的白布被手忙脚乱地缠上宋芷月的脖颈和脚踝,动作笨拙,勒得伤口又是一阵剧痛。
      做完这一切,两名宫人如同虚脱般松开手,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仿佛刚从鬼门关爬回来。

      宋芷月失去了支撑,身体晃了晃,终究没有倒下。
      她靠着冰冷的石壁,急促地喘息着,颈侧和脚踝处那如同地狱业火焚烧般的剧痛依旧在持续,每一次心跳都带动着伤口猛烈抽搐。
      冷汗浸透了灰布囚服,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她微微抬起头,额前湿透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近乎毁灭的平静,死死地盯着江幼凌。

      “满意了?”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看着我像条狗一样被按着……上药?这……就是你的‘驯服’?”

      江幼凌的目光迎上她眼中的恨意,平静无波。
      她没有回答宋芷月的问题,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对那两个瘫在地上的宫人淡声道:“带她去揽月阁偏殿。”

      “是…是!娘娘!”
      宫人如蒙大赦,连滚爬起,再不敢有丝毫怠慢,小心翼翼地、带着十二万分的敬畏,几乎是半搀半架着宋芷月,沿着昏暗的甬道,朝着地牢出口的方向挪去。
      沉重的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哗啦声,在死寂的甬道里回荡,渐行渐远。

      江幼凌站在原地,并未立刻跟上。
      直到那哗啦声彻底消失在甬道尽头,她才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
      那只完美无瑕的手,指尖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因刚才那场无声对峙而微微绷紧的痕迹。
      她低头,看着自己修剪得宜的指甲,那上面仿佛还映照着宋芷月眼中那灼人的恨意火焰。

      她伸出左手食指,用那圆润冰凉的指甲,轻轻划过右手食指的指腹。

      很轻。

      很慢。

      如同在感受某种无形的东西。

      半晌,她放下手,拢了拢雪白的狐裘,将那丝若有若无的异样彻底掩藏。
      脸上重新恢复了一贯的冰封般的漠然,迈开脚步,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烟青色的裙摆拂过潮湿冰冷的石阶,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揽月阁偏殿。

      这处偏殿紧邻着三日前那场“洞房”的主殿,位置同样偏僻,但显然被精心收拾过。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新燃的沉水香气息,试图驱散长久无人居住的阴冷霉味。
      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皆是上好的花梨木,却透着一股临时拼凑的仓促感。
      窗户紧闭,厚重的帘幕低垂,将外面微弱的星光彻底隔绝,殿内只点着一盏孤零零的青铜宫灯,光线昏暗,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宋芷月被安置在靠墙的一张硬板床上。身下是粗糙但还算干净的薄褥,身上盖着一床同样厚薄不一的棉被。
      颈侧和脚踝处那霸道药膏带来的灼烧感并未完全消退,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伤口处噬咬,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更深的痛楚来自胸腹间,那是被殿前司武士盾牌撞击留下的内伤,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钝痛。

      殿内并非空无一人。
      一个穿着浅绿色宫装、梳着双丫髻的小宫女,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怯生生地跪坐在床榻边的脚踏上。
      她手里捧着一个粗瓷碗,碗里盛着大半碗黑乎乎、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汁,热气正袅袅上升。
      小宫女低着头,肩膀微微瑟缩着,捧着药碗的手在微微颤抖,仿佛捧着的是滚烫的烙铁,根本不敢抬头看床上的人。

      殿门无声地开了。

      江幼凌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并未踏入殿内,只是倚在门框上,烟青色的宫装融入殿外的阴影,只有那张冰玉般的脸在昏黄的宫灯下格外清晰。
      她目光淡淡地扫过床上闭目忍耐痛楚的宋芷月,最终落在那小宫女颤抖的手和那碗几乎要洒出来的药汁上。

      小宫女感受到门口的目光,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冻住,连颤抖都停止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伺候她喝药。”
      江幼凌的声音不高,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偏殿。

      小宫女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看向门口那个身影,嘴唇哆嗦着:“娘…娘娘…奴婢…奴婢……”

      “本宫的话,听不懂?”
      江幼凌的声音依旧清冷,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令人骨髓发寒的不耐。

      小宫女眼中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滚落。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捧着药碗的手抖得更加厉害,碗里的药汁剧烈地晃动着。
      她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带着哭腔,颤抖着将药碗递到宋芷月紧闭的唇边。

      “将…将军…娘娘…娘娘吩咐…请您…用药……”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哭音。

      宋芷月依旧闭着眼。
      浓烈的苦涩药味钻入鼻腔。
      她甚至能闻到那药汁里混杂的、某种极其细微的腥气——那是毒……
      那可是毒啊……
      是慢性的、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虚弱致死的宫廷秘药。她曾在北境处理过试图投毒的狄人奸细,对这类气味有着近乎野兽般的直觉……

      “滚。”
      一个字,从宋芷月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冰冷如铁。

      小宫女的手猛地一颤。
      药碗倾斜,滚烫的药汁泼洒出来,溅了几滴在宋芷月盖着的棉被上,也烫到了小宫女自己的手背。
      她“啊”地一声低呼,手一松——

      “啪嚓!”

      粗瓷药碗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浓黑粘稠的药汁如同污血般泼洒开来,在光洁的地砖上蜿蜒流淌,浓烈的苦涩气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偏殿。

      小宫女惊恐地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和药汁,又猛地抬头看向门口,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奴婢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殿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江幼凌倚在门框上的姿势没有变,甚至连目光都未曾从宋芷月脸上移开。
      她看着宋芷月依旧紧闭的双眼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看着那小宫女瘫在地上绝望的哭泣。
      那张冰玉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对小宫女失手的愤怒,也没有对宋芷月抗拒的意外。

      她只是静静地看了几秒。

      然后,红唇轻启,吐出的字眼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清晰地切割开殿内死寂的空气:

      “把宁晤夏拖出去。”

      “杖毙。”

      “杖毙”二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如同两道裹挟着万钧之力的雷霆,狠狠劈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头。

      瘫在地上的小宫女身体猛地一僵,那绝望的呜咽戛然而止。
      她像是被瞬间冻结,连颤抖都停止了,一双因恐惧而瞪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江幼凌,里面所有的光瞬间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
      仿佛灵魂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就已经被彻底抽空。
      宋芷月皱了皱眉,道:“没必要吧?”她指向宁晤夏。
      “她只是打翻了一碗药,有必要被你砍头吗?”

      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青铜宫灯的火苗微微跳动着,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地上那滩浓黑粘稠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苦涩腥气,如同泼洒开的死亡印记。
      不曾想,江幼凌却掐住她的脖子,讥笑道:“宋将军。”
      “您知道的……我从来不为你的语句办事。”
      她正想阻止,却被抢了口。
      “来人!”
      “今日必将宁晤夏杖毙,否则……贵妃娘娘可就危险了……”

      宋芷月依旧闭着眼。
      但她的身体,在听到那两个字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紧握在薄被下的拳头,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股骤然炸开的、冰冷刺骨的寒意。

      她闻到了毒。她知道那碗药有问题。
      她厌恶江幼凌的恩赐,更抗拒这带着死亡的“施舍”。
      她让宁晤夏滚开。
      但她从未想过……会是这样惨烈的结局。
      一条命。
      一条鲜活、卑微、刚刚还在她面前瑟瑟发抖的生命。
      就因为一碗被打翻的药,就要被杖毙?
      这就是江幼凌的“规矩”?
      这就是她口中驯服的代价?

      冰冷的杀意混杂着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寒意,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宋芷月的心脏。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在紧咬下发出的细微咯咯声。
      不是为了那个小宫女的死——这深宫里的命,比草芥更贱。

      脚步声再次响起。

      不是内侍拖拽尸体的沉重,而是那种熟悉的、带着冰冷韵律的轻响。

      江幼凌终于动了。
      她离开了倚靠的门框,缓步走进了偏殿。
      月白色的软底宫鞋踩过地上那滩污浊的药汁边缘,却奇异地没有沾染半分污秽。
      她径直走到床榻前,停在宋芷月触手可及的地方。

      阴影笼罩下来。

      宋芷月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清冷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气息靠近。她猛地睁开眼。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寒潭。

      江幼凌微微俯身,那张冰雕玉琢的脸距离宋芷月不过咫尺。
      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那双凤眸显得更加幽深莫测。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宋芷月脸上,仿佛刚才那冷酷的命令并非出自她口,仿佛那被拖出去杖毙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药,是陛下赐的。”
      江幼凌开口了,声音很轻,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钻进宋芷月的耳中,也钻进她翻腾着惊涛骇浪的心底。
      “‘体恤’将军重伤未愈,需好生调养。”

      她的目光在宋芷月紧握的拳头上停留了一瞬,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嘲讽。

      “本宫替你打翻了它。”
      “现在,”
      她微微直起身,目光居高临下,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你欠本宫一条命。”

      宋芷月的瞳孔骤然收缩……

      打翻它?欠她一条命?!

      荒谬!简直荒谬绝伦!

      那碗毒药,分明是她江幼凌端来的!
      宁晤夏的死,更是她江幼凌亲手下的令。
      她避开了皇帝的毒手,却落入了江幼凌亲手编织的、更加阴险致命的罗网。
      用一条无辜宫女的命做筏子,将一条无形的、名为“救命之恩”的绞索,堂而皇之地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呵……”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混合着无尽讽刺与冰冷怒意的低笑,从宋芷月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她抬起头,毫不避讳地迎上江幼凌俯视的目光,那双因伤痛和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一条命?”
      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碎裂的锋利。
      “贵妃娘娘的算盘,打得真是精妙。用陛下的毒药做人情,用别人的血……染红你的恩典?”
      她微微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冰渣。
      “这‘恩’……我宋芷月,还不起,也不想还。”

      江幼凌静静地看着她眼中翻腾的怒意和毫不掩饰的讥讽。
      殿内昏黄的光线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完美的轮廓,也让她眼底深处那片沉静的墨色显得更加幽暗难测。
      她没有动怒,甚至那冰冷的唇角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

      “还不起?”
      她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轻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她微微偏了偏头,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扫过宋芷月苍白倔强的脸。
      扫过她被囚服包裹却依旧绷紧的肩线,最终落在她因愤怒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那就用你自己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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