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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陨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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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9正式开文
姑苏的烟雨还和三百年前一样。
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罩着淮水两岸的断壁残垣。
曾经香火鼎盛的白玉神庙,如今只剩下几根歪斜的石柱倔强地立着,像被遗忘的墓碑。
碎瓦残砖间,一尊倾倒的神像半埋在泥土里,面容朝下,仿佛羞于直视这片它曾许诺庇佑的土地。
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正在废墟间翻拣。他们的动作早已没了最初的暴烈,只剩下麻木的、近乎仪式般的徒劳。
一个老妇人用枯柴般的手抹去神像底座上的泥污,“淮水仙尊”四个鎏金大字便露出一角,在阴雨中闪着微弱的光。
“都是假的……”她喃喃道,声音像是从破了的风箱里挤出来的,“我闺女临死前还喊着您的名号啊……”
旁边一个独臂的中年汉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猛地朝神像底座踹了一脚。
“跟这破石头废什么话!能当饭吃还是能救命?”
老妇人不再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块金字。雨水顺着她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分不清是雨是泪。
无人察觉,在云端上,一道目光正淡淡地扫过这片废墟。
天界的观尘台,实则是一面巨大的、由云气凝成的镜。此刻镜中映出的,正是姑苏城外那片残破的景象。
沈无期一袭素白道袍,静立台前。她飞升不过三年,已是仙班中最为耀眼的存在。不仅是因她那据说能让日月失色的容貌,更因她那与仙家格格不入的孤高脾性。
“仙尊可看清了?”
身后传来司命星君低沉的声音。这位执掌人间命数的老仙官眉头紧锁,手中的玉笏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沈无期没有回头,目光仍停留在镜中那些蝼蚁般的身影上。
“看清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们砸了我的庙。”
“姑苏遭战火三月,百姓日夜祈告,仙尊为何不降恩泽?”司命星君向前一步,语气中压抑着怒火,“按照天规,受人间香火者,必应人间疾苦。仙尊闭关不出,坐视苍生涂炭,该当何罪?”
镜中的景象变了。硝烟弥漫的城池,堆积如山的尸体,母亲抱着死去的孩子无声哭泣,老人望着天空空洞的眼神……一幕幕人间惨状在云镜中流转。
几位旁观的仙官不禁侧目,有的叹息,有的摇头。
沈无期却轻轻笑了。
“星君以为,我该怎么做?”她转过身,那张被誉为三界绝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降一场甘霖?退百万雄兵?还是亲自下凡,做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司命星君被她问得一怔。
“仙家职责,本该如此!”
“然后呢?”沈无期走向观尘台边缘,俯视着脚下翻涌的云海,“救得了今日,救得了明日吗?满足了他们的一个祈愿,就会有十个、百个接踵而来。今日求雨,明日求子,后日求功名……人类的欲望,何时有个尽头?”
她回头瞥了一眼云镜,目光冷冽如冰。
“他们塑造神像,供奉香火,不过是一场交易。用微不足道的虔诚,换取神明的庇护。一旦神明不遂其愿,便翻脸毁庙,辱神骂天。这样的众生,值得救吗?”
司命星君气得胡须发抖:“狂妄!便是天帝,也不敢如此轻贱众生!”
“所以我不是天帝,”沈无期淡淡道,“我只是我自己。”
云镜中的画面定格在那些正在砸庙的百姓身上。他们的眼睛因绝望而赤红,因愤怒而扭曲。
“让他们去死吧,”她轻描淡写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观尘台的每个角落,“他们的神不当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天地寂静。
连司命星君都惊得后退半步,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你……你怎敢……”
突然,观尘台剧烈震动起来。沈无期周身泛起金光,那是天规启动的征兆。无数金色的锁链从虚空中伸出,缠绕上她的四肢。
“沈无期亵渎神职,轻慢众生,即日起削去仙骨,打入凡尘!”
威严的天谕回荡在九天之上,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仙官们屏息凝神,等待着沈无期的反应——惊恐,不甘,或是跪地求饶。
但她什么也没做。
金锁越收越紧,仙力从她体内迅速流失。那身象征仙阶的素白道袍开始褪色,变得与寻常布衣无异。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沈无期缓缓走下观尘台,俯身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石。那石头边缘锋利,闪着冷硬的光。
她没有丝毫犹豫,举石对着自己的脸,狠狠划下。
皮肉撕裂的声音细微却清晰。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她右额一直延伸到下颌,鲜血顿时涌出,染红了半张脸,滴落在素白的衣襟上,开出刺目的红梅。
“疯了!她疯了!”有仙官失声惊呼。
司命星君目瞪口呆,手中的玉笏“啪”一声掉在地上。
沈无期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随手丢开沾血的石块。那双曾经让无数仙凡倾倒的凤眼,如今在狰狞伤口的映衬下,依然冷静得可怕。
“既然不做神了,”她轻声道,不知是对谁说话,“这皮相,留着何用?”
她转身,一步步走向通往人间的堕仙台。背影挺直,仿佛不是去受罚,而是去赴一场久违的约会。
鲜血顺着她的下颌滴落,在白玉台阶上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红痕。
姑苏的雨还在下。
淮水畔的废墟里,那个独臂汉子终于累了,瘫坐在泥水中,望着天空发呆。
“你说,”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那淮水仙尊,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老妇人茫然地摇头。
庙宇已毁,神像面目朝下,谁也不记得那位仙尊的容颜了。
只有雨水不停地落下,冲刷着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仿佛要洗净所有关于神明与信仰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