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悲伤的阿格尼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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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格尼斯放下羽毛笔，羊皮信笺上墨迹未干。是写给她在法兰西表亲的信，措辞优雅，语气轻松，谈论着耶路撒冷稀有的香料和最近流行的东方丝绸花样，仿佛她的世界依旧由这些精致而无害的事物构成。只有她自己知道，笔尖划过羊皮纸时那微不可察的颤抖，源自于胸腔里那团日夜灼烧的、名为恐惧的火焰。
她的儿子，鲍德温，她的王。
她还记得他幼时的模样，柔软的金色鬈发，清澈的蓝眼睛，像个小天使。即使最早发现他手臂上那些不褪色的苍白斑点时，她仍固执地相信那是某种顽固的湿疹。直到御医们躲闪的眼神和越来越沉重的诊断，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砸碎她所有的幻想。
麻风。
上帝为何如此残忍？为何选中她的儿子？选中鲍德温家族最后的直系血脉？她跪在十字架前祈祷，直到膝盖青紫，直到泪水干涸，回应她的只有教堂空寂的回响和窗外耶路撒冷永不停止的、带着血腥味的风。
加冕那天，她站在离王座最近的地方，看着他单薄的身躯被沉重的王袍包裹，看着那副冰冷的银面具覆盖了他尚且稚嫩的脸庞。群臣的窃语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耳朵，她必须挺直背脊，用最锐利的目光回敬过去，像一头守护着唯一幼崽的母狮。她是太后，她不能倒，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哪怕心早已被碾碎成齑粉。
她为他争取最好的御医，搜寻天下可能有效的偏方，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看着他忍受着一次次痛苦的治疗，看着他因高烧而在病榻上辗转，看着他为了维持国王的威仪，将颤抖的手藏于袖中，将咳意死死压抑在喉间。每一次，都像是在用钝刀切割她的心脏。
她试图掌控朝政，试图用强硬的手腕为他扫清障碍。的黎波里的雷蒙德，沙蒂永的雷纳德，那些各怀鬼胎的贵族，还有后来那个狂妄的佛兰德伯爵菲利普……他们看向王座的目光，充满了算计，甚至……期待。期待她的儿子早日被病魔或他们自己的阴谋吞噬。
她厌恶那个被献上的拜占庭公主，莉亚。另一个势力的眼线，另一个潜在的威胁。她戒备她，试探她，用冰冷的态度划清界限。她不能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再伤害她已然千疮百孔的儿子。
然而，她渐渐察觉到了不同。那个异国公主，没有像其他贵妇一样热衷于宴会和流言，她更多时候是沉默的。在她儿子经历漫长而痛苦的治疗后，她会适时地递上一杯温水。在她儿子因政务疲惫、独自望着窗外时，她会安静地待在不起眼的角落，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阿格尼斯看到过几次，在她儿子偶尔卸下所有防备、露出无法掩饰的疲态时，那个公主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复杂的专注，仿佛她看到的不是一位罹患恶疾的国王，只是一个承受了太多苦难的……人。
这让她感到困惑，甚至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释然。至少，在她无法时刻陪伴、无法真正触碰（那该死的疾病！）的时候，有一个人，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守在他身边。
蒙吉萨大捷的消息传来时，她在小教堂里失声痛哭，不是为了胜利，而是为了他还活着，并且证明了自己。但喜悦如此短暂，他凯旋归来后更加糟糕的身体状况，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她所有的欢欣。
当他决定亲征，去面对雷纳德和菲利普点燃的战火时，她几乎要疯了。她冲进议事厅，声音凄厉地反对，用母亲的身份，用太后的权威。但他只是透过那副银面具看着她，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歉意，却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正因王国需要，我才必须去。”
那一刻，她明白，她留不住他了。他不仅是她的儿子，更是耶路撒冷的王。他选择了与王国共存亡。
他离去的身影，清瘦，挺直，却仿佛随时会消散在耶路撒冷的日光里。那是她最后一次亲眼看到他。
北方的死讯传来时，阿格尼斯没有哭。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还拿着未完工的、原本打算等他回来送他的、用最细软丝绸缝制的护腕（即使知道他可能永远用不上）。眼泪仿佛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早已流干。
她想起他小时候，有一次在花园里追逐蝴蝶，不小心摔倒了，膝盖磕破，渗出血珠。他瘪着嘴，眼泪在蓝眼睛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哭出声，只是伸出小手要她抱。
而现在，他不会再向她伸出手了。
他死在了遥远的北方，在一座囚禁他的城堡里，身边没有母亲，没有忠诚的贵族，只有那个异国的公主，和一副冰冷的银面具。
耶路撒冷的王冠，最终成了她儿子的殉葬品。
阿格尼斯太后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耶路撒冷的天空依旧湛蓝，圣城的钟声依旧敲响。只是她的世界，从那个诊断的下午开始，就已经一寸寸崩塌，如今，终于彻底化为废墟。
她是一株被迫长满铁荆棘的玫瑰，试图保护另一株更脆弱的花苗，最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命运的狂风连根拔起，碾落成尘。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窗棂，仿佛在抚摸一个永远无法再触及的幻影。
“我的孩子……”
一声极轻的、破碎的低语，消散在空寂的房间里，没有激起任何回响。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悲伤的阿格尼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