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57、第 57 章

　　三个月，在焦灼的等待和血腥的厮杀中，如同一个漫长的世纪。

　　当顾策远率领着疲惫却杀气腾腾的军队踏入京城城门时，满城欢呼，旌旗猎猎。但他眼中没有凯旋的荣耀，只有归心似箭的疯狂！血骷髅叛军主力已被尽数剿灭，那个沾满山下村鲜血的魔头，被他亲手斩于剑下，头颅悬挂在军旗之上！血仇得报，亡魂可安！

　　他甚至来不及卸甲，来不及入宫复命，只将后续事宜匆匆交代给副将，便策马狂奔，如同离弦之箭，直冲山下堂！马蹄踏碎青石板，溅起一路烟尘。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清漪！他的清漪！他答应过要平安回来见她！山下村的仇报了！他们终于可以再无牵挂地在一起了！

　　“清漪！！” 顾策远几乎是撞开山下堂的大门，声音嘶哑却饱含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刻骨的思念。

　　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

　　然后，他看到了她。

　　就在内堂，在那张她惯常坐着的、靠近小火炉的藤椅上。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新衣，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着。她微微侧着头，空洞的眼睛“望”向门口的方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平静的、温婉的期待。小火炉上，药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她的轮廓，却让她看起来像一幅等待归人的、脆弱而美好的画。

　　这一幕，瞬间击中了顾策远的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三个月的血雨腥风、生死搏杀带来的戾气和疲惫，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宁静的山下村，回到了她等待他狩猎归来的黄昏。

　　“清漪！” 他大步冲过去，铠甲未卸，带着一身血腥与风尘的气息，却动作无比轻柔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冰冷的铁甲贴着她单薄的衣衫，他毫不在意，只是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感受着她真实的存在。

　　“策远……你……回来了？” 宋清漪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虚弱，她的手摸索着，轻轻回抱住他冰冷的铠甲。

　　“回来了！清漪！我回来了！” 顾策远的声音激动得发颤，他捧起她的脸，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眼中是狂喜的泪光，“仇报了！赵婶、毛大叔、阿宝……山下村七十五条人命的血仇！报了！那个畜生，被我亲手砍下了脑袋！我们……我们终于……”

　　“报……报了？” 宋清漪的身体猛地一震！空洞的眼睛瞬间睁大，仿佛有光要从中迸发出来！巨大的、迟来的狂喜和悲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强撑了三个月的堤坝！她死死抓住顾策远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苍白的脸颊，“报……报了……好……好…………你们……听到了吗……山下村的……亲人们……你们……安息吧……安息吧……” 她泣不成声，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

　　顾策远心疼地抱着她，拍着她的背，任由她在自己怀中宣泄着积压了太久的血泪。

　　然而，就在这悲喜交加、心神激荡到顶点的瞬间——

　　“噗——！”

　　一口滚烫的、粘稠的、带着浓重腥气的鲜血，毫无征兆地，猛地从宋清漪口中喷溅而出！如同冬日里骤然绽放的、最凄厉的红梅，瞬间染红了顾策远玄色的战甲前襟，也溅落在她自己素净的衣襟上，触目惊心！

　　“清漪——！！” 顾策远的狂喜瞬间冻结，化为撕心裂肺的惊骇！他眼睁睁看着怀中的人儿，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破碎的琉璃，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

　　“清漪！你怎么了？！醒醒！！” 顾策远魂飞魄散，紧紧抱着她瘫软冰冷的身躯，嘶声大吼，声音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绝望，“来人！快来人！叫王太医！快啊——！！”

　　整个山下堂瞬间陷入一片混乱和恐慌。

　　王太医几乎是被人拖着飞驰而来。当他看到宋清漪毫无生气地躺在榻上，嘴角和衣襟上刺目的血迹时，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扑到床边，手指颤抖着搭上她的腕脉。

　　脉象……细若游丝，浮散无根，几近断绝！那强行吊着的一线生机，在完成最后的等待后，如同燃尽的灯芯，即将彻底熄灭！

　　小翠早已哭成了泪人，扑在床边，语无伦次地哭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姑娘……姑娘明明说……说她感觉好多了……说王太医的药很有效……让我天天按时熬药……她说她吃了药就会好的……她今天早上还特意换了新衣裳……说要等世子回来……精神看着也好好的……怎么……怎么突然就……” 小翠的哭声充满了不解和巨大的悲痛。

　　王太医心如刀绞，他猛地抬头，厉声道：“药！她这段时间吃的药！药渣呢？！快把药渣拿来我看！”

　　小翠慌忙跑去厨房，端来一个还残留着药味的砂锅，里面是刚倒出来不久、尚未完全冷却的药渣。

　　王太医不顾滚烫，徒手在药渣里急切地翻找辨认。他的手指捻起几味药，仔细看着它们的形态、颜色，甚至凑到鼻尖用力嗅闻。突然，他的动作僵住了，眼睛死死盯着其中几味药材，瞳孔骤然收缩！

　　“这……这是……赤炼草……还有……还有蚀骨花？！” 王太医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沉痛，“这些……这些都是药性极其霸道凶猛的虎狼之药！寻常体虚肺损之人，绝不敢用！稍有不慎，便是催命毒药啊！宋姑娘她……她精通药理，怎会……怎会如此糊涂！”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在王太医脑中串联起来——那强撑的平静，那刻意表现的“好转”，那日日按时服用的药汤……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王太医踉跄一步，老泪纵横，声音哽咽破碎，带着无尽的悲凉和敬意，“她不是在治病……她是在……是在用这几味虎狼之药，强行激发体内最后一点残存的元气……像燃烧灯油一样……吊着自己的命！她……她是在等！在等世子你回来！在等那个血仇得报的消息！她……她早就知道自己不行了……她是在用命……换这最后三个月啊！”

　　顾策远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他僵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王太医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不……不可能！” 他猛地抓住王太医的肩膀，双目赤红，如同濒死的野兽，嘶吼道，“我走的时候！你不是说！她只是体弱风寒！调养几日就会好吗？！怎么会这样？！你告诉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

　　王太医看着顾策远崩溃疯狂的样子，想起宋清漪当日那决绝的恳求和眼底燃烧的微光，心中悲恸难当。他闭了闭眼，浑浊的泪水滚滚而下，终于说出了那个被隐瞒了三个月的、残酷的真相：

　　“世子……老臣……老臣有罪啊！” 王太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悲怆，“当日……宋姑娘她……她早已知道自己病入膏肓！那地牢七日，污秽腐霉之气深入肺腑，瘴毒蚀骨，已是……已是药石无医！她……她苦苦哀求老臣，求老臣万万不可将实情告知世子！她说……山下村七十五条人命的血仇必须报！世子此行凶险万分，绝不能分心！绝不能……让她成为您的拖累和牵挂！”

　　“她说……她这点残躯时日……若能换您心无旁骛，平安凯旋……值了！”

　　“她……她是在用自己的命……换您……活着回来……报仇雪恨啊！”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利刃，狠狠刺入顾策远的心脏！将他最后一丝侥幸和幻想，彻底粉碎！

　　他缓缓地、僵硬地低下头，看着怀中气息微弱、面如金纸、嘴角还残留着刺目血痕的爱人。三个月前分别时，她那苍白却强撑的笑脸，她紧握着他的手说“我等你”的模样，她“想吃桂花糕”的借口……一幕幕，如同最残酷的慢镜，在他眼前回放。

　　原来……那温柔的笑容下，是早已被判死刑的绝望！
　　原来……那声声“我等你”，是用生命倒计时燃起的微光！
　　原来……她早已独自一人，在黑暗和腐朽中，为他燃尽了最后一点灯油！

　　“清漪——！！！” 顾策远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到极致的悲嚎！他紧紧抱住宋清漪冰冷的身躯，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她毫无知觉的脸上。

　　他赢了血仇，却输了她。
　　他凯旋而归，却亲手拥抱了……她燃尽生命换来的、残酷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