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妇》牛尔尔

45、迎接

　　死是必然的结果。
　　林泽闻其实也知道，黄子芩这一走，应该就回不来了。

　　本来黄子芩已经是冲着死过日子的，给她自己缝好了寿衣，只是也不知想什么，走的时候也没有带，反而叫他看着难受，一进屋子就看见那寿衣叠得整整齐齐的，他想拿起来扔走，也觉得晦气。

　　黄子芩的死，他能猜出是东王要对他有所动作。他战战兢兢，愈发殷勤，既然和听明公那一派的旧人还没来得及联络紧密，他还来得及与这些人割席，给东王证明自己的忠诚。

　　果然，东王和颜悦色了不少，当着众人问起他为何对他夫人不管不顾，他知道这是表忠心的关键时刻了，从太子那里借来了话，说自己为东王殚精竭虑，自然不顾及私情，又说自己的夫人有殿下照料，臣更要尽犬马之劳云云……东王大悦，请他上座饮酒。

　　还好他心狠，从前东王才回京时不知道他对听明公那一派旧人如此芥蒂，还好壮士断腕来得及。
　　但不知为什么，宴席结束后，捞了个闲职还未被重用的许则之倒是请他留步，又问了一句他当真是连派人去看望照料也没有？他不悦，说自己的家事哪里轮得上你这样出身的人来评判，又说先前你还要安□□夫人在此，也不知是何心思，恐怕是要毒害我夫人罢。

　　人一醉酒就什么都往外说，许则之听他这样，也绝了提醒他的心思。
　　自有东王的眼线将这一幕回报回去，东王笑道：“治天下还需君子，兼明可用。”
　　“南苑传来消息，丞相夫人似乎知道时日无多，大雪日身着单衣开窗受冻，夜里没了气息。身上的东西都在这里，先前写了三封信，请南苑僧人分别在冬至，大寒，立春三日寄出，都在这里。”

　　“可惜啊。”东王拆开那信件，扫了一眼，将冬至那件扔了回去：“这封撤了，不必取名了。”
　　又看第二封，略微抬眉，将冬至那封拿了回来，再拆开第三封，忽然笑了。

　　“好，叫僧人如常发出即可，叫兼明来。”
　　“是。”
　　“明日将那妇人死了的消息散出去，重点给这几位大人知晓。”他点了点桌上的名册，来人收走，悄然退去。

　　他也是有些可惜的。
　　但也只是一晃神的可惜，若黄子芩是男子，如今他就难办了，还好只是女子……

　　一手好字，可惜。
　　许则之很快就来了，他把第三封信递过去：“喏，先给你看看，是要等到立春给你夫人的。”
　　本来也只有两个名字，许则之扫了一眼便将其还回：“还望殿下明示。”

　　东王笑道：“前朝有个故事，很是轰动。说是潞州有一个女子生来被当做男子养，出行也作男子打扮，久而久之便以男子自居。而她父母也是荒唐，称还在腹中时，与一亲族订了娃娃亲，如今年纪到了十六，是该成亲了。然而那亲族家里也是女子，竟也闹出了女子娶了女子的荒唐事。”

　　面前站着的男子一动不动，低头听他继续说。
　　东王心道，这可真是当了乌龟还不知道的傻君子，他还是要提醒他一句：“本朝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有些女子识了些字，看了些书，便心比天高，瞧不上这世间男子。然而却与闺中密友情投意合，暗自梳起妇人发式，仿佛夫妇一般进出……”

　　许则之脸上仍然是温和的，听他说完，想了想：“请问殿下，阿姊是否已经……遭遇不测了？”
　　东王却是一愣。

　　他不信许则之被他这明示和看过一封信之后还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
　　然而这人还真就有气度，平静地问过来，东王想了想，微微点头。

　　许则之屈身下拜：“望殿下允准臣与夫人前往吊唁。”
　　“你倒也真是不介意。”他索性挑明了。
　　“阿姊待臣有恩，夫人待臣有恩，臣对夫人有情，这是臣愿意如此的。虽心中愤懑，但斯人已逝……后面陪伴夫人的总是臣，只要人活着……”

　　“下去吧。”东王摆摆手，一时也拿不准许则之这是当乌龟已经习惯了，还是在这里强撑，亦或是内心真这样无私，也正如许则之所言，黄家女子已经死了……然而许则之或许不在意，活人却总也赢不过死人的。

　　对许则之，他起了爱才之心，才多加提醒，思虑着是否要把这事对林泽闻也添上一把火，还是作罢，真毁去听明公女儿的名节，反而容易适得其反。

　　或者，他做主，废了他夫人，给他另高娶一门贵女，提携一下？不。他按下心思，把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扔在脑后。许则之要名声，他就给他名声，能以此拿住这人。

　　深夜里，许则之的车缓缓行着，不是车夫疲惫，也不是道路淤塞，是他家老爷命令他走得慢些。
　　良久，里头传出一声笑。

　　回了家，卓灵还没睡，点着灯裹着厚重的被子，支了一道羊肉锅子，半开不开，吃完了也没撤下去，和水香对坐着说话。他也是知道了水香从前也是卓灵的陪伴，进来时立即按手，示意她不必起来行礼。

　　“东王怎地忽然就叫你去？”卓灵坐得随意，身下还垫着垫子，看起来病还未好。
　　“没什么，一些着急的小事罢了。”他并没有说黄子芩的死，拿起她的筷子夹了锅里一块肉，卓灵道：“已经冷了的，再填些炭煮一会儿再吃。”
　　“不要紧，”他吃了一口，就撂下筷子，“时候也不早了，你们要是不吃就撤了锅子，散散味道，不然一会儿也睡不着了。”

　　许则之一走，水香起来收拾，卓灵道：“我方才与你说的，你可都听明白了？”
　　“明白的，只是我担心夫人柴薪不够用，今年冬天过于冷了。”
　　“我去想办法，上次去，还是有的，只是也不多了，山上更是需要。”卓灵想起这个，就笑了，回忆起半山腰上与黄子芩见到的远远的仓河。

　　水香也抿起唇，她陪伴卓灵，卓灵身边有兰英，她办事不算很多，因此也见了卓灵做事的风格，卓灵是想到什么，先去做了，等遇到困难再忧心。而夫人则习惯于把问题想在前头，先想清楚了便去做。

　　虽然总有些不适应，觉得失控，因事先不想好，所以总会遇到些想不到的问题，但也渐渐习惯了。
　　卓灵与夫人，但愿真能成了好事，不管是去南边也好，总也是她们几个聚在一起，就没什么可畏惧的。而在这里，总像是有什么盯着看，做什么也束手束脚不自在。

　　卓灵躺进被褥，还在自在地问她：“阿芩在家里也是这个点睡觉么？”
　　“小姐睡得早些，只是她夜半常常自己起来点灯看书，是睡不着，起得也很早。”
　　“有我之后，是不是能多睡会儿了？”卓灵是在向水香邀功请赏，水香想了下，掖了掖被子，低眉笑：“我要把这话告诉她，问问她是不是这样。”

　　一夜好梦，第二日，水香才起来洗脸，便听得外头一阵叫唤。
　　她略微蹙眉，瞥一眼卓灵还没起，擦擦脸走出去，撞见了兰英。

　　小丫头惊慌地跑着，一下撞在她身上，捂着额头哭道：“水香姐姐，我，我起来撒尿，怕惊扰到你们，就，就出去那头上……”
　　“你叫唤什么？”水香声音不大，很有威严，兰英嘴唇一瘪：“我听，听采买的老刘说，说……”
　　“什么？”

　　“说，丞相府门上又，又挂了一条白布……他说，没……没取名的小孩还有妾室死，都不必挂白布，丞相的车驾早上，早上还见了，那就只能是……是……”

　　她说得结结巴巴，水香面色一变：“谁说的？你引我去见他！”
　　还没走出几步，便迎上了许则之，一身官服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脸上有悲戚之色。
　　水香立即拦住，屈身行礼：“水香见过老爷，夫人还在休息，请问……”

　　许则之垂下眼帘，并不答话：“叫她起来罢，丞相府的人清早已经去了南苑，中午就能迎回阿姊的棺材……我们下午出发，或者……”
　　他也不再说下去了，只探头望了望卓灵的院子：“我过会儿再来。”便离开了。

　　一阵热气从脚底攀上来，水香呆立一下，脑海中千变万化，回想着黄子芩的音容笑貌，说过的那些话……她猛地一掐胳膊：“我怎地这样迟钝，她哪里是要给离京做准备……她是要死得不麻烦别人……”

　　兰英道：“我，我去叫夫人……”
　　水香回过神，踉跄一下，扶住栏杆，有气无力，缓不过神来，但还是道：“你去叫醒夫人，先不要与她说好说歹，只像寻常一样喊她起来用早饭就好，厨房上点清粥，馄饨不要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拖着怎样的步子走了回去，卓灵已经起来了，正洗漱着，睡眼惺忪地乖乖穿好中衣坐在镜子前，咕哝道：“火炕不大热了，外头好冷，不想起。”

　　卓灵上前，拦住兰英要给她穿衣，叫她去厨房了，自己从箱子里选了选，挑了件黑色的搭在臂弯，又将卓灵面前梳妆台上的金玉簪子都拣到盒子里，只拿了一根素雅的木钗，卓灵道：“昨日下雪，今天穿黑，你倒是讲究，怕我在雪里丢了。”

　　卓灵总说些不明所以的话，但说完就会沉浸在这话里笑一下，很是自得其乐，水香对着镜子，深吸一口气，给她梳了个最简单的发式，卓灵道：“太素了，今日我是要去见人的，得想办法给阿芩把东西送进去才是。”

　　“吃饭吧。”水香也不答，忤逆她的意思，卓灵蹙起眉头：“好吧，好吧，听你的就是，阿芩也总是穿得很素，我与她可不同，我就爱披金戴银，你偶尔也迁就我一两次吧？”
　　一小碗白粥，半颗咸鸭蛋，一碟佐粥小菜，卓灵匆匆用过饭，兰英看着着急，水香却上前，还是给她把那很素的衣裳穿上了。

　　拗不过她，卓灵也察觉出来水香的不对劲：“这又是怎么了？”
　　水香略略抬眉，看她刚吃完饭，只道：“看天色不大好，恐怕今天还要下雪，夫人就不出门了吧？”

　　“那可不行……”
　　还在说话间，许则之走了进来。

　　兰英一个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叫，连忙捂住口鼻。
　　他穿了一身白衣，看见一身黑的卓灵略略抬眉：“你已知道了……我们去迎她吧。”

　　“知道什么？”卓灵猛地站起来，水香捏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晃了晃。

　　“水香？什么？”她茫然地回过头，水香抿住了唇，轻轻道：“是丞相夫人回来了，夫人与老爷去迎接她吧。”
　　“什么时候轮得到我们迎——”

　　话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