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王/阿泷]雪融水》佑纪

3、[折原真理视角]-03-

　　「折原真理」

　　-03.-

　　折原真理听见有少女的声音趴在自己耳边轻轻地吟唱歌谣，凝神听去歌谣变成身旁少年匀长的呼吸；再一晃神，是明治时代的一个少年伏在榻榻米上小心挪动的声音。

　　她抬起眼睛，在对面的玻璃上看见从隔窗看过来的少年的眼睛——

　　是泷君，是泷君啊。

　　如同被川端先生赋予的生命的、像春溪一样的少年。

　　甫到会场就开始下雪。

　　折原真理感叹着说着“好巧——”，雪花从屋檐开始悠悠摇摇地下落。泷荻之介同样向外面看去，余光里看到的脸上的笑容如同阳光下的琉璃：

　　“下雪也不要紧，我带了雨伞。”

　　站在会场门口的工作人员此刻迎过来，递上两双室内鞋：“不介意的话，请换上吧。”会场内部的木质地板到现在还是清爽的干净。无声走动的众人脚上穿着统一发放的室内鞋，再往上，袜子或裤子纷呈对立起来。

　　折原真理接过鞋子，说声“失礼了”脱下自己脚上的小皮鞋。泷荻之介同样弯下腰去换鞋，脱下鞋子的一瞬间裤脚微微扬起，短暂地露出一个脚踝的微影。即使短暂、细微也可以捕捉到的青春感，让她不禁如同躺在少女身边的老人那样心跳加速起来①。

　　她不觉得这样的想法耻辱抑或怎样，她仅仅是忍不住——

　　“两位是从哪里来的呢？”

　　伸出手的前一刻工作人员的寒暄响起，适时阻止折原真理毫无逻辑却也蠢蠢欲动的心脏。她抬起头，说不上遗憾还是感激：

　　“东京。”

　　“啊，那很远呢。坐新干线很累吧？”

　　“但是难得能参加，再累也不会觉得呢。”

　　“是呀……年轻学生里很少有喜欢川端先生的，现在应该喜欢东野圭吾的更多一些了吧？”

　　她听出工作人员语气里的叹息意味：“时代已经不同了，遑论东野老师的前期作品也很优秀呢。”

　　旁边的泷荻之介露出一个笑容，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会场里的书架上，按创作时间排列着川端康成的全部作品；墙壁上是先生的肖像。最中间的桌子上摆放了部分作品——大概是活动方格外想要推荐给参观者。

　　泷荻之介顺着书架一格一格地看过去：“很厉害啊，川端先生的作品真丰富啊。”

　　折原真理不说话，眼角的骄傲与往日不同了些。

　　窗外的雪还在下，偶尔有人站在自己的身边从书架上挑选自己想看的作品。折原真理取下一本拿在手上，等周围的人流稍稍稀疏些后，她终于迟疑着开口：“在会场口……泷君在笑什么？”

　　“会场口吗？”他此时取下川端康成的一部小说，正准备翻开。泷荻之介偏过头，看着她沉思起来。也许是那个记忆太过微不足道，他沉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回过神来一样笑着回复，“我原来以为折原会坚持川端先生的至上地位，没有想到也会对东野先生的作品表示赞扬。”

　　“川端老师的作品就是至上的，”她点头肯定到，“但是这也不能说其他人的作品就是——不能因为肯定一个人而否定别人。”想用惯常的语气和词汇发表意见，在部活里评价作品时轻而易举就能说出的精准到刻薄的词汇被小心替换成委婉语气，折原真理有些口干舌燥。她吐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嘴唇。

　　窗外的雪下得盛了些。

　　会场的灯光是白色的，像夜晚涨潮，白色的潮水一点一点漫上沙滩——这样荒谬又不切实际的比喻。折原真理看见自己与泷荻之介间的空气一点点实体化，终于要变成一堵墙——

　　“很温柔呢，折原。”

　　喀拉。

　　他伸出手，将墙壁推倒。

　　折原真理几乎觉得自己的眼泪要涌出来了。

　　“少年无法同少女并肩而坐”——她茫然间想起川端康成笔下的另一个少年，有着不输于安娜的少年的温柔与胆怯；而她像要印证川端先生的话一样，匆忙地将视线从泷荻之介身上挪开。

　　我无法注视泷君。叹息一样，她在心里反复说着。

　　她在逃跑。

　　从泷荻之介的身边，没有方向地逃跑。逃到没有他的角落去，逃到黑暗的阴影中；这才知道少年无处不在，一点一点的，占据折原真理狭窄又广阔的世界。

　　如同耶和华降临，泷君来临。

　　折原真理逃至川端康成的肖像前，对上老师深邃游深沉的眼神时置身一个悠长的隧道。高速前行的同时空气开始稀薄，漫无边际的黑暗尽头露出一个黄豆大小的光。逐渐接近、逐渐的——

　　泷荻之介抬起眼睛，手里还拿着茶壶来不及放下：“同学，你要试一试吗？”少年的眼睛自带消音器，将周围的声音悉数抹去，唯独放大她的心跳声。

　　那是国三那年社团活动月里茶道部的入部体验活动。

　　泷荻之介作为长得好看的前辈理所应当被推举为表演者，折原真理则记混文学部的房间，走进茶道部的活动室。

　　“明明都走了两年，怎么还记错。”她这样想着，准备从榻榻米上起身走出去。

　　“同学，你要试一试吗？”

　　她抬起眼。

　　于是——

　　错误的房间那么多，她偏偏走进有泷荻之介的这一间。②

　　那样胆怯又难以启齿的温柔，从国三开始，持续了三年多的，反复体会着川端先生低声吟咏的情感——

　　好き。

　　是，喜欢啊。

　　恍若地震来袭，墙纸纷纷剥离。庞大的建筑亦在吱呀的摇晃中轰然倒塌。

　　“昨夜走到庭院，只见夜露早已落在咸梅干上啦。”遥远地注视着川端康成的肖像，折原真理背诵出他笔下的一句话。③

　　“什么？”

　　“川端先生写过的一句话，”她缓缓呼出一口气，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紧紧握在一起。张开手，手心留下四个月牙状的痕迹。

　　左手的书的封面也稍微有些褶痕了。

　　折原真理不由得在心中向川端康成道歉，将书放回书架上。

　　身边传来泷荻之介的笑声：“折原对川端先生的作品了如指掌呢。”

　　她抿起嘴：“川端老师的作品，我可是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呢。”

　　“是这样吗？很行嘛。”

　　她悄悄抬起眼睛，泷荻之介的手搭在书架上，脸上的笑容是由衷而纯粹的喜悦。“共情”，她不由得想到这个词。泷君，究竟是为什么会对我产生共情——再往下的猜测让她有种失控的感觉，因此向后退一步，回到陆地，回到安全的地方。

　　“泷君才是温柔的人。”

　　“是嘛。”

　　“嗯，”折原真理点头，“通常来说，听别人说这种话，第一反应都是这个太狂妄、太自大了吧。”她想起在面对别人质疑而开始的记忆挑战中疲惫而倦怠的自己，对面的人从嘲笑到注视神经病的神色：

　　“记这个有什么用？你不是疯子吧。”

　　真是够了。

　　不明白川端先生的价值的人、不能理解川端作品之美的家伙。

　　国三那年的毕业手册上，国文老师写下的评语“矫矫不羣、落落寡合”精准地概括了她此前、也是今后的人生。“可我不觉得孤单，”折原真理这样反驳兄长对自己的担忧，“有书读，很不错吧？”

　　唯独时不时从脑海浮现的那双眼睛让她在心底坦诚，还少点什么。

　　一个人读书很快乐，也很，孤独。

　　泷君。

　　泷荻之介。

　　“不是哦。”来自现在的泷荻之介的声音。他沉静地站在自己眼前，嘴角的笑容几乎要看不见；那样严肃又让她觉得温柔的表情。“不是哦，折原，”他放缓了语速，又重复了一遍，才慢慢继续自己的话，“折原的话，一点也不狂妄，也不是多此一举。折原非常喜欢川端先生吧，让这么喜欢的人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很棒啊，折原。真的非常棒哦？”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仅仅是看了他一眼，就坚信他与其他人不同？就这样轻率地、执拗地将他作为自己世界的耶和华，暗自赠与他无数个深夜的九曲回肠和诉诸笔尖的莫名喜悦。

　　可是——

　　太好了。

　　太好了。

　　窗外起风了。

　　室内的白炽灯倏忽暗了一瞬。

　　折原真理祈祷着，刚才光线的变化足以掩盖自己脸上的表情变化。

　　“谢谢，泷君。”

　　和我期望的别无二致。

　　和我喜欢的你一模一样。

　　她看过去，泷荻之介的微笑着的眼睛灿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