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天使》何乐儿

1、梦·天使

　　梦的世界缥缈如浮云，却又真实的仿佛触手可及，我想抓住的，只是天使偶然抖落人间的一片雪白的羽毛。我看着它轻盈的飘落，成为凡尘中唯一纯静的灵物。

　　我看到他站在清冷的月光下，褐色的眼眸清澈透明，柔顺的长发飘在眼前，他的笑容在荡漾在空气中，连风也变得温暖。
　　可是我和他始终只是陌生人，我从他的身旁走过，突然闻到了一股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清香，我停下脚步，却不敢抬头看他。
　　笑儿。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柔美，透着香甜。
　　我仍是抱着书，低头走着，皮鞋落在地面的声音清脆响亮。回家的路上一直是寂寞的，我想我应该早已习惯，但习惯仍是会有感觉，我的心很孤独，也很寒冷。
　　他跟在我的身后，一路无语。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沉默的人，我惧怕一切的陌生人，我想念我的母亲，我出生的那刻她已去往天国，我只能对着照片遐想她的美丽。父亲的忧伤在我的心里是一个装满泪水的洞，我只是想要一份宁静。
　　我停下脚步，他也是。
　　我很奇怪自己竟然会对他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他站在我的身后，我却感到他的气息已将我包围。我忘不了他站在月光下的样子，他淡淡的微笑是和煦的暖风。
　　我始终没有回头，我知道他其实一直在注视着我。
　　取出钥匙，我打开了门。
　　你回来了？父亲温柔的声音传出，我只是点头。
　　关上门，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
　　父亲走到我的面前，紧紧地抱着我。他依旧英俊的脸上有平静的笑，但我的脖子上却有他冰凉的泪水。
　　你会为你的十七岁生日而感到骄傲。笑儿，你的母亲在对你微笑呢！
　　父亲的声音柔柔的，他叫我笑儿，他希望我能像这个名字一样快乐地笑着。但我的心天生脆弱，我从来都不曾笑过。也许是因为母亲，也许，是因为父亲，他的深情他的痛，他的眼泪他的笑，都是我的痛。
　　其实我喜欢父亲这样悲伤的坚强，他养了我十七年，十七年来我得到的是最完美的父爱，但命运却注定我要如此忧郁地活着。

　　清晨的阳光依旧耀眼，我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肩上的书包滑落，蹲下身子，我第一次在这么多的陌生人面前哭。
　　父亲说我和母亲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他谈到母亲时总是神采飞扬，他说母亲的美丽超越了这个世界的绝色，他说母亲是一位落入凡间的天使，她的心和水晶一样纯净透明，清纯的脸上不加任何修饰，她是自然脱俗的。
　　漂亮而完美的天使，我的母亲，你还在吗？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默默注视着我们，默默地为我祈祷，祈祷我终有一天能开口说话……
　　从我身旁快速走过的人，只留给我刺骨的寒冷，我蜷缩着，用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因为害怕而颤抖着。
　　他温暖的手指划过我的发丝，我抬起头，看到了那双褐色的眼睛。
　　我送你回家。他说，然后将我抱起，把我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他柔软的长发飘在我眼前，我发出了梦呓般的轻唤。
　　妈……妈妈……
　　这是我十七年来发出的最响亮的声音，我压抑了很久的心终于不再沉默，眼泪迅速滑落。
　　然后我就沉沉的睡去，梦中，有一位美丽的天使将我抱起，我甚至可以用手去触摸她微笑的脸，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竟如初生婴儿般小巧的被她捧在掌心，被她细心呵护。
　　我睁开眼，看到的是父亲温柔的脸。
　　我伸出手，去摸父亲的头发。
　　好柔软。我想，就和他的一样，同样拥有着褐色的眼睛，同样都有着柔顺的头发，也同样都是使我感到温暖的人。
　　笑儿……父亲注视着我，没有再说下去。
　　我挣扎了很久，我努力想要说什么，却始终开不了口。
　　我看到父亲的眼里有泪，他握着我的手，冰凉的泪水落到我的手上，我看着他，一脸的茫然。
　　笑儿……父亲的声音不再平静，他低下头，放开了我的手。
　　我看到窗外有一片羽毛飘过，被风幽幽地吹向天边。我想我真的看到了天使，她美丽而庄严。

　　我仍是很晚才回来，学校的生活已使我变得麻木。我从不说话，我也不需要朋友，这样孤独的生活是一种解脱，除了父亲，我想我可以抛弃一切，孑然一身。
　　他站在我的面前，笑容依旧。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风吹乱了他的长发。
　　你为什么来？我问，声音清脆。
　　我在等人。他说。
　　等人？我问：你在等谁？
　　他笑着从我身旁走过，我看到他正面对着另一个我，另一个忧郁的我。
　　我看到时间从我眼前不断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在我眼前跳跃，我想我选择孤独是正确的，我注定要和这个世界分别。
　　睁开眼，这个真实的梦惊出了我一身冷汗，我想到了父亲的眼泪，他十七年来第一次说出了压抑许久的话。
　　我走到客厅，打开灯，看到父亲站在窗前，他削瘦的身体使我心痛。
　　笑儿……父亲没有回头，他的声音低沉：你见过天使吗？
　　我很奇怪父亲竟然会问我这个，除了摇头我再没言语。
　　天使……父亲的声音遥远得不可捉摸：美丽、圣洁得让人不舍……我曾发誓，要一辈子守护他，但，这样的承诺，真的很难……
　　我望着父亲的背影，忽然间觉得他离我很远，这样远的距离使我感到害怕，我听见自己的心在呐喊：不，我不想走，我不要离开他……
　　我跑过去，抱着父亲，眼泪止不住地流着。
　　父亲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我听见他对我说：笑儿，这是早已注定的命运……
　　然后我就再也找不到父亲温暖的怀抱，眼前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白色世界。
　　我看到了他，他的脸上仍是那样淡淡的微笑，我看到他的背上有一对洁白的翅膀。雪白的羽毛飘落，纷纷扬扬，像雪一样围绕在我的周围。
　　笑儿……他走向我，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回家？我不解。
　　突然，一个问题从我的脑海里冒出：我是谁？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又是哪？
　　恐惧在我的身体里蔓延，我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是什么呢？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这样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失去它，就等于失去生命。
　　来，笑儿……他已经来到我的面前，我向后退着，他的脸逐渐模糊。
　　是迷惑，还是忧伤？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脸在我眼中忽然变得迷离，他不再微笑，只是那么静静地注视着我，我透过他的眼神，看到了另一个天使，她有着一张和我一样的脸，只是，她比我更加动人。
　　母亲，死亡……总是使我感到心痛的字眼，我看着齿，我想对他说：让我回去，我想见父亲……但我还是什么也没说，因为我还记得父亲的最后一句话：这是早已注定的命运……

　　薄雾渐渐散去，阳光被茂密的树叶挤碎，一点点撒在地上。我看着父亲，他眼里的柔情让我倍感安慰。
　　笑儿……父亲的声音平静的就像深海，没有波澜。他说：你的母亲真的是最美丽的天使，她单纯善良，她的微笑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在这里，她的周围有许多的小鸟、蝴蝶，它们围绕在她的身边，她的歌声优扬悦耳，她就和它们一起翩翩起舞……
　　是的，天使，我的母亲，她的美的确超越了这个世界的绝色，她偷下凡尘，和父亲相遇在这片树林。命运注定了她短暂的一生，她的离去就是我的新生，我终于知道我的心为什么一直会一个装满泪水的洞，原来我继承了她对父亲的爱，我和她一样如此依恋着这个凡尘世界，即使悲伤，即使痛苦也不愿离去。我们，都在爱着同一个人。
　　你为什么要回来？
　　父亲的问题我久久没有回答，我想他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是一个温柔细心的人，他是一个可以使母亲放弃一切甚至抛弃生死的人，他带给母亲的快乐远比我在天堂时要多得多，他的承诺是一辈子，就像我对他一样。
　　父亲在我的怀里缓缓闭上眼，他的笑容挂在脸上，平和、安静，我想他一定是回到了四十年前，当他拨开树丛，蓦然看到林中空地上一位长着纯白翅膀的天使在阳光的沐浴下，浑身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和飞舞的蝶儿一起嬉戏。她迷人和笑容立刻温暖了他的心，她动听的歌声使他忘记了一切，那一刻，凡尘的世俗都离他远去，他看到今生都难以忘怀的画面。他的脸上，有泪。

　　笑儿。
　　我起身，阳光在他的身上也同样散发着金色的光芒，他的笑容一直是温柔的。我看着他，对他说：谢谢。
　　你仍是没有改变，可是，他却老了。
　　是的。我说：凡间的四十年真的很漫长，我几乎以为自己也会这样一点点逐渐老去。但，时间在我身上静止了。
　　他看着躺在地上的父亲，伸出手，柔和的白光笼罩着父亲，他在我眼前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完全消失。
　　他在天堂会很快乐。他笑：你父亲，真的是一个温柔的人。他把天使都融化了——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走吧。他说。
　　我知道自己在笑，我问他：当一个天使选择放弃天堂时，她会许一个什么样的愿望呢？
　　他没有回答，我们都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死亡吧。他说。
　　然后我听见自己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树林，我对他说：这才是我从一开始的选择，天堂并不适合我，你宽容了我四十年，不让我老去，我想这一切该在我十七岁那年的梦中重新开始，当我醒来，我会快乐地对父亲说：早安……

　　凡尘世界污浊的空气并不能污染天使纯洁的心，父亲是个凡人，却有着和天使一样干净透明的心，很多时候，我都会在想，母亲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留在了凡间？她放弃了天堂，放弃了长生，她为了父亲甚至抛弃了死亡带来的痛苦。为了他们爱的证明，在痛苦的挣扎中生下了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这又是一种多么伟大的爱！
　　我知道今天是我十七岁的生日，我终于还是留了下来，为了父亲，也为了了解母亲，我同样选择了放弃天堂。我的愿望只是想陪着父亲慢慢老去，我想让父亲看到四十年后的母亲，她也依然美丽。
　　他在那一天离去，他的眼里含着忧伤，他的声音沙哑，他说：我终于还是改变不了，你母亲，还有你的命运。我不是神，我始终无能为力。对不起……
　　我说：这不是你的错，我的身体里有着母亲的血，所以，我爱父亲，我要继续母亲没有完成的事，我要永远留在父亲的身边，然后，死去。
　　就在那一天，我许下了一个愿望，让时间退回到四十年前，我选择了凡尘。

　　父亲推开门，走到我的床前，清晨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散发着金色的光芒。他微笑着对我说：笑儿，生日快乐！
　　我起身，紧紧地抱着他，在眼泪划过脸颊的瞬间，我看到母亲在天空对我微笑，白色的羽毛飘在空中，落入了我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