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璃纪事》薄雪万里

4、幻梦（1）

　　凌晨三点，未眠。

　　玄烈发现自己正在逐渐淡忘那些出现在他生命中占举足轻重地位的人的模样。

　　他今年应当是二十岁了。早年间他的生辰从来都是他林老师帮他庆祝，后来林老师失踪，也就甚少有人记得。

　　早听说二十年前集团曾发生过一次毁灭性灾难，而仿佛是作为新生的标志，玄烈是灾后舜氏重振旗鼓所创造的第一个二代作品。

　　算起来，他在这世间也才算正经活了二十载，但这二十年间的科技发展，早已远超他自身优化的五六十年。自他被制造成型的那一刻，便开始了人们对他渐渐漠视的过程。

　　他环视自己，想着自己应该只是简单的试验机，给新生的下一代测试测试无所谓的零件，再无他用吧。

　　玄烈空洞地盯了一会儿天花板角落里那闪着刺眼微光的监控摄像头，从兜里摸出小镜子想继续学习微笑，连带那张纸飞机也掉了出来。

　　他不想参加那场比赛，无论奖品诱惑有多大，他都不想卷进那些无用的纷争里。

　　昨天那一闹的后果他也尝过了，虽然那并不出自他本愿，但那些多余黏在他身上的眼神，多余关于他的窃窃私语，都令他仿佛陷进一场无法自拔的胶水狱。

　　可万一真的如同阿盼说的那样，集中焚毁，不必再占用资源，直接一把大火把大家平等地烧成一撮灰，怎么办？

　　一旁舱里的阿盼已经进入休眠状态，玄烈轻触耳侧的隐形控点，调出全体舜氏机械体都能使用的公共聊天室频道。

　　平日里公共聊天室还是很热闹的，各代机械体在里面说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偶尔其乐融融，但还是以拌嘴挑衅和吵架为主。

　　现在不像白天那么热闹，只有零星一些闲言碎语跳出来。玄烈感到烦闷，伸手调换频率。

　　他并没有调到以前常收听的、充满雨声和海浪声的频道，相比起安心休眠，他更需要一场死一般的沉寂，让他理清思绪，试试看能不能想明白些什么。

　　“叮——”

　　突然，后台顶上来一条未知来源的私人聊天框。

　　又是匿名消息。玄烈当即坐了起来。诧异之余，他发觉自己竟有些期待这新消息。

　　可他很快又失落了，因为这条信息切入的端口不是外部的，界面上显示的是舜氏机械体内部通道。

　　但这总不可能是购房广告吧？玄烈点开那条信息。

　　——参加比赛。

　　玄烈盯着这四个字几秒，试探性回了一条：“你是谁？”

　　——参加比赛。

　　玄烈反应慢，光是接收、反应和进行反馈就又耗费了对方几倍的时间。他刚输入了“我不想去”几个字，但犹疑几秒后，并没有发出去。

　　——参加比赛，我能帮你找到林老师。

　　林老师？！

　　玄烈惊得当即就想扳开阿盼的休眠舱把他摇醒，可当他想要再次问“你是谁”的时候，聊天框被销毁了。

　　彻底无眠。玄烈感觉好像胸腔里涌着一团火，是他反应过于激进，本该是修养的时候，却将运转器官烧得炙热，他感觉到一阵隐隐的难受。

　　大口呼吸后，玄烈钻进了休眠舱。

　　一番思绪纠缠过后还是一团乱麻。他闭上了眼睛，沉静时是微风拂过森林的像素动画，他在迷失中停机。

　　玄烈特别想感受一下，人类所说的做梦，是怎样的。

　　那虚无缥缈间不属于自我的迷幻世界，不计成本的游戏人生，介于主观与非主观之间的那一段奇妙旅程……

　　玄烈听说还有噩梦与美梦之分，不管是哪一种，他都想要尝试。

　　既然做不到，就只能靠想象。可是玄烈怎么想象呢，他通过重复一段又一段人类对于梦境的描述，再运用脑中的数字计算运转结算出一些可能的画面。

　　其实他做过一次梦，只是他一直不能相信那就是梦。太真实了，和他设想的虚幻动画完全不一样，直到他醒来都像是仍溺在那可怕场景中。

　　他梦到的是战争。

　　好像很多年前了。那时林瑀还是舜氏比较德高望重的存在，毕竟他是为数不多大地震前就来到舜氏的人。

　　也正因如此，他还能动用他的名头给玄烈和阿盼换来更多资源，比如全新先进的升级套件。

　　新知识通过电线送进玄烈的大脑，无需他读书写字花时间学习，就能在一瞬间知道更多有关于这座多灾多难岛屿的故事。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玄烈也最感兴趣的就是二十年前的事。

　　只可惜他曾试图探寻过关于二十年前那场灾难与绵延至今几个岛之间政治纷争的关系，但均没有太多结果，也鲜有影像资料。

　　只是那地狱一般的光景他也想象了个大概，并成功反馈成为他的梦境，变成挥散不去的阴影。

　　战争、地震、台风、海啸、洪水。

　　永璃岛当时就像这个世界最被厌恶的一方角落，这边炮火轰鸣带来的熊熊火焰还未被扑灭，那边震荡引起的大水漫灌就已然毫无怜悯之心地掩埋了大片面积。

　　人们在天崩地裂中嘶吼哭喊，奈何水火无情，终究都被卷进灾难的漩涡。

　　在这场梦境里，玄烈彻底变成了灾难的亲历者，尽管他当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拔生成上帝视角，只得迷迷糊糊跟着人们逃亡。

　　他清楚地看见交战双方庞大到像一座座城堡框架的火炮，和喘息间掠过的迅疾轰炸机。水陆两地战到昏天黑地，漫天是滚滚黑烟，血腥气封住了人们的口鼻。

　　与永璃岛交战的另一方就是哉徉岛。

　　至今人们提起都会恨得咬牙切齿，但这部分人已经占到少数了，因为当年侥幸活下来的人实在少之又少，许多也因灾祸后遗症接连逝去了。

　　现在永璃岛更多属于外来人口，新鲜血液。

　　二十年前那一战没能把永璃彻底毁灭，那些生命力旺盛的人们又凭借自己的双手硬生生挖开一片新的天，顺带的，新的舜氏很快拔地而起。

　　这景象当然不是哉徉岛想看到的，只是奈何另有地域的人觊觎他们的资源财产，这才不得已假模假样与永璃重新构建起和平模式。

　　但他们也时常在背后骂永璃后来新继任的执政者，“太没有血性了。”

　　了解到这一故事时，玄烈也暗自疑惑。人类对具有血海深仇的仇敌不通常是恨之入骨的吗，为什么现在永璃的长官依然会甘心情愿对哉徉岛笑脸相迎呢？

　　叮咚一声，手环又响了，玄烈的神游突然被打断。

　　是一位分管四五代机械体的训练师发来的指令，要他现在去舜氏行政区一趟。

　　不知何时天亮的，灿烂的白光从窗帘边角中渗透进来，随着风一飘一飘，像昨天那只挥舞着的手。

　　玄烈从关于那梦境的回忆中缓过神来，紧绷绷地盯着那消息，搞不明白对面究竟要他去做什么。

　　指令来得很急，机械体惯有的服从属性令玄烈几乎没有细想就条件反射般起身出门，走在路上，他才恢复一些清醒的意识。

　　他抬起头，看着自己马上就要走到自己常看落日的地方。连续两天没看到夕阳，玄烈心里有点不自在。

　　并且据说大多数实习生都在今天开启了和对应机械体的认知任务，路上玄烈就碰见好几对搭档与他擦肩而过。

　　天亮很久了，他的手环一直没响，或者说，没响对地方。他也试想着自己是不是该主动一点，胡乱打了几个问候的字上去又全被他删掉了。

　　他实在不会说话。

　　玄烈无奈至极，哪里还顾得上发消息，他现在必须得照信息里的吩咐去做。

　　他们无权反抗人类的命令，纵使发消息的这个训练师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甚至玄烈唯一一次见这人是在优秀训练师名誉墙上。

　　有人要见他？还是计算中心查到了那些匿名短信的事要他配合调查？还是有了他林老师的消息？！

　　就这样，玄烈展开手环的舜氏大厦内部结构图，独自走上了一条他二十年来从未走过的路。

　　舜氏大厦在永璃岛东北角，高塔一般高耸入云，近乎与永璃岛最高的那座山——破雾顶齐高。

　　大厦通体银灰，表面的反光玻璃将阳光尽数折射到永璃岛中心商贸繁荣处，将本就热闹的人世间照耀得更显光辉，于是甚少人有功夫去理睬亮丽表面背后的阴影面。

　　到了夜晚，这栋大厦更是坐落得像一栋鬼楼，只隐约得见其间玻璃后走廊里幽蓝的微光。令万物生灵只敢远观。

　　这座“高塔”即是舜氏集团的门面。而舜氏集团真正的核心，在地下，在隔岸的工厂，在身后大片壮观的实验基地。

　　经过几代夺权争位，稳居最高宝座的从直系亲属渐渐变成了远房表亲，但姓舜的依旧姓舜。

　　期间，舜氏集团先后合并了数家名扬四方威震四海的集团及其名下的科学实验室，窃取了无数科研成果，也用近乎带有俘虏性质的手段，收罗了不少科学家、工程师。

　　可惜，不姓舜的，最终也跟着姓了舜。

　　商场如战场，这数几十年其中有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血雨腥风谋财害命见不得人的勾当，后人都已无从知晓。

　　近几十年来的安乐，让最后牺牲在这漩涡里的那位苦命人的眼泪，彻底深埋在世界的深处。

　　行政区不在舜氏顶层，好像曾经是，但后来就连那些董事长总裁等高层人员也将办公室搬到大厦中高层的地方，就为留出顶层设立顶级实验室。

　　电梯叮的一声来到55层，手环上红灿灿的是那位训练师给予的暂时性权限，才让玄烈不受阻拦地来到这里。

　　具体什么位置那人没说，一出电梯他就踏上了看上去就很昂贵的墨红色手工纹绣丝绒地毯，然后掠过隔几步出现的盆栽，沿着那地毯一直走，就走到了一扇镶有金边的、把手贴满钻石的红木门前。

　　这一看就是某个大人物的办公室，玄烈无比清楚自己再往前一步就是在找死。

　　信息里没告诉他别的，是该敲门还是该安静站着等下一步指示他都不知道。沉默地站在泛冷气的豪华大门边，玄烈忽然心生不祥的预感。

　　难道又是整蛊？玄烈想起来自己曾被那些小孩骗得去过不少奇奇怪怪的地方。这念头一蹦出来就让人无法忽视了，他心跳加快。

　　三秒后，仍没有任何动静，玄烈决定转头就走。

　　但门后突然传来类似吵架的声音。

　　“给你打了三十通电话一个也不接？前两天开股东大会，你的那份字我替你签了！”

　　说话的像是个男人，听不出来具体年龄，好像三四十岁……玄烈发觉自己听过这个声音，在年初的总结会上，当时玄烈也远远望了一眼，知道男人名叫舜停。

　　这地方……

　　是董事长办公室啊！

　　“一溜烟跑走再一溜烟回来，你哥我永远也摸不透你的行踪。说说吧，这回去哪野了？”

　　“故地重游呗……”

　　这回是个女人，同样辨不清年龄，且玄烈完全不耳熟。女人好像完全不在意舜停所说替她签字的事，反而语调娇俏着。

　　“给我未来的朋友送了个礼物，顺便爬爬树、钓钓鱼什么的！”

　　“未来的朋友？”舜停冷笑一声，“不会是那只叫‘玄烈’的二代体吧？”

　　怎么这里面还有他的事呢？玄烈彻底怔住了，和根针一样扎在原地，不敢动，更不愿意离开。

　　“是又怎样？”

　　“你一定要旧事重提吗，就不能安生一阵？我说过，对付潼氏还有别的办法，你当舜氏这二十年被狗吃了吗！”

　　舜停声音极其洪亮，每一个字掷地有声，出口一瞬间就扩散到十万八千里远。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沉默了有三分钟，女人才轻轻开口：“如果这二十年舜氏真的有了新的办法，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随你吧！”

　　舜停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随便你找什么救兵，我只是提个建议而已，，别到时候自寻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