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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完结 ...

  •   1.
      薛金兵拜那日,长安城落了好大一场雪。
      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七天,他的尸体也在城墙上挂了七天。
      他的盔甲被扒得干净,高悬的尸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沾满鲜血与尘土,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路过的百姓或好奇或惊恐地抬起头,想要看看这大名鼎鼎的反贼究竟长什么模样,但那人的头发乱如蓬草,只能隐约看到一张尽是血污的脸。

      2.
      而我在买菜。
      城外的摊子旁,我挎着竹筐蹲下身子,在一堆发蔫的白菘里挑拣着。
      有妇人埋怨菜价又贵了,摊贩陪笑道:“娘子多多宽宥,世道这样乱,天又下雪,货不好运,物稀了可不就贵些嘛。”
      这时,一队披坚执锐的士兵骑马冲出了城门,队伍里高高扬着一面旗帜,上书一个巨大的“程”字——这些人是大将军程昌的麾下。
      骑兵们疾速经过,只留下一路扬泥和由近及远的哒哒马蹄声。
      妇人有些惊惶:“这又是怎么了!薛金不是已经被程将军杀死了吗?怎的还是这般兵荒马乱?”
      摊贩摆手:“嗐,如今天下反的又不只一个薛金,只是他闹的乱子大些罢了。”
      提到薛金,妇人乜着不远处城门上的尸首,愤愤道:“这姓薛的杀才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放着安生的日子不过,好好的书生不做,竟敢造反。如今他落得这般下场,也算是罪有应得。”
      有人插嘴:“不止,程将军说三天后要将他五马分尸呢。”
      妇人点头:“我知道!说是五马分尸后还要喂狗呢!”
      摊前几人讨论得火热,我置若罔闻地选好白菘,付过钱,提起篮子离开了。

      3.
      走到城门口,我看见了一个乞丐。
      方才出城时,我就看到了他。
      他蜷缩在城门外的墙根处,浑身脏兮兮的,眼睛半睁不闭,跟前还放了只空荡荡的破碗。
      这乞丐看起来有些傻——这儿是风口,天气又冷,冷风呼呼地吹,没有哪个聪明的叫花子会呆在这里。
      我停在了他身边。
      我从篮子里掏出两张胡饼,弯下腰,把其中一张饼往他手里一塞,又把另一张饼放在了他身边的那只破碗上。
      他茫茫然看了我一眼。
      “吃吧。”我说,“一张一张地,慢些吃,别噎着。”
      他似是有些不大聪明,愣了一会儿才把手里的饼往嘴里塞。
      我站直了身子,瞥了眼碗里的饼,又抬眸望向挂在高处的那个人。
      今日是薛金的头七。

      4.
      我和反贼薛金有些渊源。
      不久前,我还是薛金府里的丫鬟。
      自打程将军攻回长安后,我就成了自由身,如今在将军府旁边支了个面摊谋生。
      我的一个大主顾是位叫杜有涯的老先生,这位杜老先生跟着程将军打了半辈子仗,原本是他身边最受看重的谋士。
      为什么要说原本呢?
      因为程将军近年来新得了一个智囊,此人名叫贾儒,人狠路子野,杜贾二人智谋相当,谁也不能胜过对方一头。
      杜先生是陇西人,喜欢吃一口老家的肉汤面,我也是陇西人,自小在灶边掌勺,做起肉汤面简直得心应手,于是凭着做面的手艺,我的面摊得到了这位老先生的时常光顾。
      至于我曾在薛金府里当过差的事——谁会记得一个不起眼的洒扫丫头呢?
      噢,薛金的亲兵们或许有那么一两个记得我,不过可惜他们都随着薛金战死了。

      5.
      既然提到了我的上一任雇主薛金,那我就简单介绍一下他。
      他从前是个书生,屡试不第,后来就造了反。
      半年前,他刚刚打进长安,身边都是些五大三粗的老爷们,没女人伺候他,于是略有些平头正脸的我才一进城,就被他手下的一个兵抓进了府里。
      当薛金第一次看到我时,我正被捆着手脚卧在他的床上,哭得双眼通红。
      而他的脸比我的眼睛还要红,是气的。
      薛金没碰我一根指头,反而当着众人的面打了那个手下二十军棍。
      他吼道:“强抢民女?老子之前给你们三令五申的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
      “咱们活了半辈子都老老实实的,为什么反?还不是因为那群世家贪官欺男霸女、鱼肉乡里,不给咱们活路?咱们是为了给父母妻儿求一条活路才反的!”
      “老子今天打他,是因为这狗日的数典忘祖,好日子才过几天啊?他就忘了八端了!他今天敢强抢民女,明天就敢欺行霸市,这跟那群狗贼有啥分别?咱杀狗贼,可不是为了让自己变成狗贼的!”
      “记住了!以后谁敢再犯,老子活剐了他!”
      从那天起,我就成了薛府的丫鬟。
      他本来倒是想放我走的,但我的父母都不在世了,也没有亲人可以投奔,所以他只得收留了我。

      6.
      薛金不是个好人。
      他从老家广东攻进洛阳,又攻入长安,纵横南北,一路上几乎屠尽了名门望族、烧尽了世家宗族的谱系。
      造反后,他自封岭南王。
      这位岭南王让天下人噤若寒蝉。
      我也怕他。
      但慢慢的,我的惧怕渐渐消退了一些。
      我在他房里负责洒扫,偶尔也伺候针线。有一次我给他缝完衣裳,忘了把针从领口取下来,结果划伤了他的脖颈,我以为自己死定了,但他却浑不在意。
      为了赔罪,我给他绣了一个木兰花纹样的香囊,我的刺绣手艺一般,但他却很喜欢,说像是他家乡的一种花,叫含笑。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含笑……九泉?这什么花名字这么丧气。
      第二个念头是:他也没有传闻中如此那般残暴。
      后来,府里又发生了一件事。

      7.
      薛金杀了太多人,所以有很多仇家。
      府里新来的烧火的就是一个。
      烧火的在他菜里下毒,但薛金又不是蠢货,入口的东西怎会不多加小心呢。
      那伙夫被抓后被压在庭中,在众目睽睽下冲着他大肆辱骂,骂他是杀人狂魔,定会不得好死。
      薛金却笑道:“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怎么死,但我可以保证,如果你不把同党招出来,你一定死的很惨。”
      伙夫笑得比他更大声:“尽管来杀!大丈夫岂会贪生怕死!至于同党——我孑然一身,能有什么同党?我的妻子儿女早就随着太原王氏一起丧身于你薛贼刀下了,你若要报仇,尽管去阴司地府抓人吧!”
      太原王氏,就是薛金夷灭的世家之一。
      薛金眯了眯眼睛:“原来你是王氏子弟。”
      “非也!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王家护卫刘二虎!”
      薛金收了笑意:“好个有情有义的刘二虎!我给你一个光明正大报仇的机会——你既是护卫,想必有些功夫在身上,我们真刀真枪比一场,输家尽管把命留下。”
      薛金以身涉险,府中众人瞬时一片哗然。
      刘二虎却兴奋地目眦欲裂:“好!”

      8.
      刘二虎输了。
      他被薛金一刀砍下了头颅,那头颅圆滚滚的,骨碌碌滚到了丫鬟们脚边。
      几个丫鬟四散奔逃,又哭又叫,更有甚者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只有我,打着哆嗦,一边哭一边提起刘二虎的发髻,把头递给了走过来的薛金。
      当天,薛金传我过去。
      他落拓地坐在桌边,手里把玩着一盏酒杯:“刚才你不怕?”
      我老实道:“怕。”
      “怕怎么不跑?”
      “因为要给王爷送头。”
      良久,他爆发出一阵大笑:“好!好!好个忠心的丫头!”
      他又问我:“你叫什么?”
      我咽了口唾沫:“李菊花。”
      “真难听。”薛金皱起了眉头,思索片刻,道:“‘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以后,你就叫李怀贞吧。”
      说着,他怕我听不懂,用手指蘸了酒,在桌子上写下了“怀贞”二字。

      9.
      于是,我成了李怀贞。

      10.
      “怀贞姑娘,肉汤面,两碗。”杜先生点过单,熟门熟路地坐到了小桌旁。
      我拍了拍手上的面粉,笑道:“等会儿您有客人?”
      “什么客人?只有老夫。”
      “啊?您一个人吃两碗面,吃得下吗?”我握着擀面杖惊讶道。
      “吃得下吃得下,老夫忙了一天没吃饭,现在一只羊也吃得下!”
      “忙了一天?难不成又出什么事了?”
      杜先生摆摆手,不欲多言。
      我面露惶恐:“我买菜时看到一队骑兵出了城,是不是和他们有关?——莫非、莫非是哪儿又打起来了,他们此番是去迎敌的?贼人不会打到长安吧!”
      杜先生哭笑不得:“姑娘莫怕,不是反贼,那队骑兵是去接陛下回京的。”
      当年,薛金快打到长安时,天子的圣驾南迁去了蜀地,如今长安的叛贼已平,将军自然该把天子迎回来了。
      我止了哭,满脸疑惑:“接陛下回京是喜事,怎么先生似乎有些忧愁呢?”
      杜先生叹口气:“陛下不日到京,可长安被薛金烧掠得惨不忍睹,将军有心修缮,可手里没钱,这几天正想办法呢。”
      我默默不语。
      等杜先生吃完结账时,我拦住了他:“先生留步,我有一个法子。”

      11.
      我说:“我听说,将军三天后要将薛金五马分尸,然后喂狗,以平民愤。既然将军缺钱,与其将薛金碎肢喂狗,不如卖给幸存的世家子弟。”
      “他们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且无不对薛金恨之入骨,不如让他们出钱竞拍这些肢体,然后带到祖坟或祠堂焚烧,以告慰逝去亲人的在天之灵,岂不是一箭双雕?”
      他沉思片刻,盯着我似有不解:“你一个女子,怎会想出如此离经叛道的办法?”
      我摇了摇头:“杜先生,办法无用是离经叛道,有用便是另辟蹊径。我虽是女子,没什么见识,但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只是没了父亲,便恨不得生啖薛金之肉,更何况那些几乎被灭族的世家子弟?”
      杜先生讶然:“你……你父亲是……”
      我哽咽道:“家父李泽,乃陇西李氏三房李修德之子。”
      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
      这便是薛金在长安、洛阳之外屠戮的五姓七望。
      我红了眼眶:“我是父亲的外室所生,并未记入族谱,因此才能在薛金屠族时侥幸逃脱。我父死后,母亲郁郁而终,我与薛金有此深仇大恨,自然盼望他死后也不得安宁。”
      他叹息道:“原来如此。”

      12.
      他最终还是用了这个建议。

      13.
      三天后,行刑日。
      闹市街头,薛金的尸体躺在地上,五匹骏马分别拽着他的头颅和四肢,喷着响鼻,只待行刑官的一声令下。
      我远远地望着他。
      我真的离得太远了,远到看不清他的脸。
      人群围绕着他,每个人都对他躺在地上的身体指指点点。
      五马分尸真的是一种侮辱人到极点的刑罚啊,我想:幸亏他已经死了,还是死在了战场上。
      他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不由让我想起他曾经的一次醉酒。

      14.
      薛金不太能喝酒。
      但有一天晚上他喝了很多,喝醉了趴在院里的桌子上,像头死驴。
      我瞧见了,可我自己肯定搬不动他。
      于是他的一个亲兵过来帮我。
      那个亲兵告诉我,那天是薛金未婚妻的祭日。
      我惊讶:“他还有未婚妻?”
      亲兵白了我一眼:“废话。”
      也是,薛金今年二十五岁,长得也算器宇轩昂,别说有未婚妻,就算是成婚有孩子也不稀奇。
      亲兵告诉我,薛金父母早亡,寄住在姑姑家长大,姑姑和姑父只有一个女儿,两人青梅竹马,后来两人便定了亲。
      薛金的未婚妻长得美,性子也和煦,可惜红颜薄命。
      薛金第一次进京赶考时,被权贵看上,要让自家女儿和他结亲,他拒绝了,因此得罪权贵,被直接从皇榜上除了名。
      三年后,薛金第二次进京赶考,那姑娘被广东当地的一个纨绔子弟看上,要抢去做妾,姑娘宁死不从。
      后来薛金再度落榜,等他回去时,姑娘已经香消玉殒。
      不仅如此,她的双亲为了给女儿讨个公道,也被打了板子关进大牢,出来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薛金回去以举人身份状告他,却被当官的撵了出去。
      我咬牙切齿:“真是禽兽!”
      亲兵淡淡看了我一眼:“放心,王爷后来把他全家都剁了喂狗了。”
      听到“全家”,我浑身一抖。
      亲兵嗤笑:“怎么,觉得他全家可怜?”
      “被强迫的女子不可怜吗?失去女儿的父母不可怜吗?被欺凌的寒门学子不可怜吗?王爷说,恶人的嚣张得益于他们身后根深蒂固的家族,绵延百年以上的世家就是一块肮脏的土壤,肮脏的土壤是结不出干净的果子的,子不教,父之过,家族既然是个人的靠山,自然也要替恩荫的对象付出代价,这很合理。”
      “不铲除大山,被山压着的人就永远直不起身。”
      我哑口无言。
      他看我呆愣愣的,又道:“听不懂也没什么——我就是提醒你,别趁着王爷酒醉爬床,起码今天别爬,否则你会死的。”
      我说:“……噢。”
      爬你娘。

      15.
      行刑官发了号令。
      五个士卒牵着五匹高头大马,同时向五个不同方向走去,随着五条绳子渐渐绷直,薛金的身体也被悬到了空中。
      只听刺啦一声,他的身体霎时四分五裂,人群中迸发出一阵激昂的欢呼。
      欢呼声中,士卒们捡回他的肢体——程将军那边还等着竞拍呢。
      人群渐渐散去,我在角落吐得满脸赤红,涕泗横流,几乎要把胆汁也给吐出来。
      吐的人不止我一个。
      方才五马分尸的力度实在太大,以至于他的各部分身体飞得好高好远,他的脑袋正巧往这个方向飞来,好一派血色淋漓。
      就像刘二虎一样。
      被人头吓到的百姓大骂晦气,说薛金死了还接着吓人。
      我蹲在那儿,静静听着各种辱骂。
      五马分尸这种刑罚,我只在我爹的书里见到过,书上说,秦国得了商鞅变法的利,最后却车裂了他,在他死后,更是受秦国千夫所指。
      我偏头看向地上的血迹。
      薛金啊薛金,你何尝不是另一个商鞅。

      16.
      当天,我向杜先生辞行。
      我说,薛贼已死得不能再死,我也该回家拜祭父母了。
      临别之际,他赠了我一张出城证明,还有一个盒子。

      17.
      盒子里,是薛金的人头。

      18.
      我瞠目结舌。
      薛金的头最能代表他的身份,理所应当是竞拍价最高的身体部位,我没有想到杜先生竟会把他的头留给我。
      即使献计时我确实向杜先生提出了一个请求,也只是让他帮我留薛金一绺头发,理由是我要以发代首,回去祭拜亲人。
      至于为什么我没参加竞拍——因为我是个穷光蛋,浑身上下只有十两银子。
      我看着打开的盒子,激动得有些发抖:“先生,这……”
      杜先生说:“祭拜嘛,用一颗头比用一绺头发诚心多了。”
      除了这颗头,薛金的全身确实都参与了拍卖,不过钱还是远远不够。
      而这颗头起拍价太高,没人买——瘦死的骆驼就算再比马大,也已经瘦死了,乱世的金子比命还贵,世家子弟们不敢乱花钱。
      这时,贾儒却搞来一大笔钱,一下子把修缮所用的钱都弄齐活了,除此之外还有富裕。
      杜先生就把这颗无人问津的头送给了我。
      我有些好奇那位贾儒从哪儿弄来的钱,但杜先生没跟我说。
      后来出了城,我听说似乎有几位国公王侯的坟被人刨了。

      19.
      黄历说,今日益出行。

      20.
      当我赶到城门的时候,马上快要落锁了。
      天子将归,城门守卫查得分外严格,我背着行李,拿着出城证明给守门的士兵看,士兵看到有杜先生的戳,没有搜问就让我过去了。
      我走出城门,只听一声沉重的吱呀声,大门在我身后落了锁。
      城门外,那个呆愣愣的乞丐还一动不动地倚坐在那儿,仿佛睡着了。
      我没有叫醒他,只是从包袱里摸出一个馒头放到了他的碗里。
      城门前的大路有几条分叉口,有的通东西,有的通南北。
      我踏上了其中一条道路。

      21.
      两个时辰后,漏夜。
      几人自城内骑马赶来,其中一人正是贾儒,他厉声问:“方才是否有个年轻女人,拿了杜先生盖章的证明出了城?!”
      守卫觑了一眼老神在在端坐在另一匹马上的杜有涯,不知道上司们在搞什么名堂:“回贾先生,有,是关城门前最后一个出城的人。”
      只听贾儒一声冷笑,却是冲着杜有涯的:“杜先生,年纪大了就该服老,瞧瞧,您这不就把个反贼给亲手放走了吗?”
      杜有涯却并不赞同:“此言差矣,你毫无根据,怎么能只凭一张嘴便说别人是反贼呢?如果她是反贼,为何不趁我吃面时下毒害我?为何还献计帮将军敛财?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反贼吗?”
      贾儒反唇相讥:“她知道自己得不到薛金的身体,所以费尽心机地接近你,费尽心机地献计,很明显就是为了找机会得到薛金的头发,让他以发代首,以首代身,入土为安!你倒好,不仅没有发现,竟然还把一颗完整的头送给了她!真是愚蠢至极!而且我的人抓到的那个逃兵,分明招供说薛金府里就是有一个叫李怀贞的丫鬟!他都把自己挨过薛金二十军棍的事说出来了,难道会在这种事上撒谎吗?”
      杜有涯不以为然:“一个没有礼义廉耻的逃兵,他的话怎能轻信?且不论李乃天下大姓,只说怀贞一词所含风骨,傲雪欺霜,又岂是一个小小丫鬟会有的名字。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她是薛金的丫鬟,薛金已死,他的头也只是个死人头,即使被她拿走,又有什么利害?”
      他话锋一转:“莫非是愚兄我碍了贤弟的眼,贤弟要以此等方式来构陷我吗?”
      贾儒目光一凛,显然是被说中了心思。他不欲与对方耍嘴,责令守卫开门,派出一队人马追踪去了。

      22.
      几个追兵甫一出城,见路口众多,有些拿不准方向。
      这时,为首的人正好看到城外犄角旮旯处坐了个吃馒头的乞丐,引着缰绳过去了:“喂!要饭的!刚才看见最后出来的一个娘们儿了吗?记不记得她去哪儿了?”
      乞丐挠挠头,想了想,指了一个方向。
      追兵策马道:“北边!走!追!”
      手下得令,于是哒哒的马蹄声冲着北方扬尘而去,再然后就逐渐消失了。
      乞丐继续啃起了手里的馒头。

      23.
      两个月后。
      广东街头出现了一个衣衫破烂的女人,她的怀里搂着一个臭得熏天的包裹,一边走一边晃着包裹,还发出哄孩子的声音,看起来似乎是个死了孩子还不愿相信,导致精神崩溃的可怜娘亲。
      她随身带着根擀面杖,一有人靠近她和她的包裹就打,男人都招架不住她的杖法,因此没人敢理会她。
      不过所幸她没有出现太长时间,几天后就消失不见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正如没人知道,在某处葬着一家三口的坟冢里,被塞进去了一个小小的人头。

      24.
      一年后,长安。
      程昌在谋士贾儒的怂恿下,暗杀天子,自立为帝。
      事漏。
      天下又乱。
      不知何时,南方某地出现了一支据说首领是女人的地方军。
      军旗上是一朵金灿灿的菊花。

      李怀贞番外
      1.
      我叫李菊花。
      我的名字是我娘起的,她说我爹最爱的花就是菊花。
      我娘其实不是我爹的外室,而是他的原配妻子。
      真正的外室子,是我爹,李泽。
      我的祖父李修德年轻时是个浪荡子,后来娶了一个手腕十分强硬的媳妇。
      他的夫人把持后院,不让妾室有孕,更别提那些外面的野花野草。
      但夫人的子嗣不丰,只有一个儿子。
      突然有一天,她唯一的儿子堕马死了,没有留下子嗣。李修德悲痛之余,想起了自己年轻时遗留在外的一颗种子。
      这种子就是我爹。
      那时,长在乡野的我爹已经娶了身为商户之女的我娘,生下了我。
      我出身陇西李氏的祖父找到了他。
      我爹背负着“父不详”的恶名长大,从小立志向上攀爬,在祖父找到他的那一刻,他的野心被彻底点燃。
      在名利面前,所有的夫妻恩爱、父女情分都不值一提。
      他的青云路,不允许有垫脚石的存在。
      他也不允许自己有一个出身普通乃至低微的妻子。
      他舍弃了我娘,也舍弃了年幼的我——如果不是怕祖父寒心,他或许会杀了我们。
      他回到了李家。
      一开始,他并不算是真正的少爷——别人都知道他是我祖父的儿子,但那位夫人不认,所以一直拖着,没把他记入族谱。
      直到后来,我爹像当初攀上我娘那样,攀上了来自京城的一位郡主。郡主可以嫁入陇西李氏,但不会嫁给一个无名无分的李家子孙。
      那可是郡主。
      于是,我爹终于成了真正的陇西李氏子弟,和那位郡主议了亲。
      他还没抱得美人归,薛金就造反了。
      接着,便是按图索骥地屠杀世家。
      2.
      我爹死讯传来那日,我娘疯了。
      从前,她被我爹抛弃后整年整年地卧在床上呻吟,连饭都没心思吃,舅舅说可以替她再找个好人家,她却固执地不肯答应,想等我爹回心转意。
      谁承想她这痴情种竟然是个脑子昏透了的,她一听我爹被杀,抄起菜刀就要去找贼人拼命。
      我还没来得及拦,她就气急攻心悲从中来,一下子昏死过去了。
      她病了这么多年,这次是真的支持不住了。
      她躺在床上,瞪圆了眼睛,恶狠狠地握着我的手,用尽最后力气如同赌咒般对我说:“去——去找薛贼——报——报——”
      话没说完,她就一口气没喘上来,死了。
      我知道,她是要我给我爹报仇。
      我想,为什么呢?他对我们不管不顾,一点都不好,我为什么要为他报仇?
      但这总归是我娘的遗愿,我在早已疏远的舅舅的帮助下埋了我娘,离开了陇西。
      然后,我找到了薛金,被他手下绑了。
      我成了他的丫鬟。
      其实我是试着下过手的,比如那根扎在领口的针,但只伤了他的皮毛。
      再后来,我就不想杀他了。
      我想看他铲平高山。
      但他死了,死后还要被挂,被撕,被狗吃。
      他是罪有应得,可我舅舅说过,人死之后是要入土为安的。
      我想,我要薛金魂归故里、入土为安,哪怕只有一块皮肉。
      至于我娘说的“报”,我抱着他的脑袋走了三千里,这应当也叫抱吧?

      杜有涯番外
      我是个谋士。
      一个还算聪明的谋士。
      所以我怎么可能看不出那姑娘的别有用心呢?
      贾儒并没有说错,我是故意为之。
      薛金此人虽然可恨可恶,但他也有可怜可敬之处,所以当贾儒向将军提议要将他分尸后喂狗时,我并不赞同,我认为这种行为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折辱,它诚然可以平民愤,但同时也会让将军的名声蒙上一层残暴的阴影。
      但我的进谏无用,将军心意已决。
      我知道,和我持不同意见的不是贾儒,而是将军。
      这时那位叫李怀贞的姑娘出现了,对于她的心思,我并不介意顺水推舟,假装不知道地帮她一把。
      毕竟从前将天下搅得天翻地覆的薛金,如今只是一个死人而已。
      贾儒的确是个好的谋士,聪明狠辣、才思诡谲,比如他怎么就能、怎么就敢把手伸向别人的墓里面掏钱,又比如他怎么就能如此精准地揣度并顺从主上的心意。
      是的,他看出了将军那颗蠢蠢欲动的篡位之心。
      我也看得出来。
      但我越不过从小学习的忠君报国。
      所以在我又一次劝谏将军时,他第一次向我发了火。
      我知道,我该走了。
      陇西老家的肉汤面真的很好吃,我阔别多年的妻儿在等着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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