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月葬志》老不老阿纪

101、虚尊窃道薪尽天明

　　一位手执折扇的灵者踏云而来，衣袂飘举。苏怿瞳孔骤缩——他在圣姬的梦境中曾清清楚楚见过这张脸，见过这张脸的主人是如何翻云覆雨。

　　“你……”苏怿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将全部注意力凝聚在来者身上。

　　对方似乎有些意外，脚下的云团在半空微微一顿，终究还是缓缓降下，却仍悬浮在离地数丈的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苏怿：“你认得本尊？”

　　这般的自称，几乎已将来者的身份昭然若揭。苏怿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月珩。”他吐出这两个字，神智清明了不少。

　　四周横陈的尸首随之化作轻烟散去，才看清原来方才所杀不过幻影，苏怿心头的重负稍稍减轻，却察觉体内真气骤减过半。
　　苏怿余光扫过四周消散的幻影，却见地面残留着几缕极淡的金芒，不似自己的玄火，也不似月珩的冰寒，反倒像某种灵识碎片。
　　起初只当是幻影残留，直到剑锋划过地面，那些金芒竟悄悄缠上剑刃，顺着灵脉往体内渗了一丝，让他疲惫的身体稍缓。
　　此刻强撑着幻境中唯一没有消散的余玄剑方能站稳，来时路上那些血字刻痕此刻豁然明朗：为何求道者皆在半途力竭而亡？非是道心不坚，而是真气被这空间悄然抽离，最终油尽灯枯。

　　“哦？”月珩眉峰微挑，脚下白云渐渐染上灰霾，细碎的电光在云层中窜动，劈啪作响地落在地面上，俨然是一番威慑，“好大的胆子，竖子尚未登临九重天，就敢直呼本尊名讳？”

　　既已确认了对方身份，苏怿再不愿与这虚伪之人虚与委蛇。他没想到见到月珩竟如此轻易，但既然来者不善——

　　“你配吗？”

　　这三个字掷地有声，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月珩脚下的灰云骤然翻涌，雷光隐隐。

　　月珩闻言却也不恼，脚下雷云倏然转白，仿佛方才的威慑从未发生。
　　他执扇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有趣。本尊察觉无念径百年来首次有人挣脱幻境束缚，特来瞧瞧是何等人物，不料倒碰了一鼻子灰。”他眼尾微挑，“你倒是不怕惹祸上身。”

　　苏怿毫无惧色，直指核心：“无念径？不过是你汲取修士真元的囚笼罢了。”
　　“外面石阶上的白骨，”苏怿剑锋直指月珩，“根本不是执迷不悟，而是被你榨干了最后一丝灵元！”

　　月珩折扇轻摇，云絮在他周身流转。他俯视着勉力支撑的苏怿，唇边笑意渐深：“有趣有趣，既然看破了，不妨再说说——你待如何？”

　　空气中隐隐响起锁链摩擦的细响，无数道冰凌在虚空中浮现，如同天罗地网缓缓收拢。

　　苏怿眼中燃着灼人的怒火：“可笑！设下这无念径，口口声声要人断念忘情——可最有执念的，不就是你这个道貌岸然的灵尊！”

　　“哦？你是说我虚伪？”月珩眼中最后一丝温润彻底消失，他冷着脸“啪”地合上折扇。

　　“你虚伪、自私、善妒，从来只会踩着别人的尸骨成全自己！”

　　“本尊倒是好奇，”月珩脚下的云朵缓缓落地，他一步步逼近，属于冰夷族的血脉之力让所经之处皆凝起寒霜，“你究竟从何处认得我？”

　　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苏怿却毫无惧色。他纵身一跃，堪堪躲过骤然罩下的冰笼，目光如炬：“你想知道？”

　　“你在和本尊谈条件？”月珩折扇一展，朝苏怿的方向挥去——无数冰凌如利刃般从扇中飞出，直刺而来！

　　“我说了——你不配！”

　　苏怿掌心腾起幽蓝玄火，烈焰呼啸着迎上漫天冰刃，在半空中将其尽数融作倾盆雨落。

　　月珩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被抽走大半真气，这新来的灵竟还能爆发出如此力量。他旋身后撤，衣袂翩然避开反溅而来的水珠：“玄火？你与祝融有何渊源？”

　　因戌的术法压制了苏怿体内魔气，月珩此刻只能感知到那精纯炽烈的玄火灵源。

　　苏怿并未正面回答，只沉声道：“我在尘世入过一场大梦，梦中我是一只蝴蝶。”

　　“蝴蝶”二字让月珩眼神恍惚了一瞬，那点迷茫很快被冻结在更深的冷漠里。

　　“所以你想成灵？”月珩彻底撕下伪装，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可惜天门已闭，凡人再也不配为灵。这无念径，本就是本尊炼化众生真元的丹炉。”

　　“不。”苏怿声音斩钉截铁，“我来，是为取你性命！”

　　话音未落，他已闪至月珩身后，手臂如铁钳般锁向对方咽喉。却听一声轻笑，臂弯中的月珩竟化作一缕云气消散，真身在丈外重新凝聚，带着猫戏老鼠般的讥诮：“就凭你这点——”

　　月珩话音戛然而止。苏怿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冰棱，正散发着刺骨寒意——竟是方才从他攻势中悄然截下的！玄火裹挟着冰刃破空而来，在他肩头划开一道血痕。

　　“就凭这点手段。”苏怿接上他未尽之语，掌心幽蓝火焰再度升腾，“够不够？”

　　月珩垂眸瞥过肩头汩汩涌出的鲜血，竟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由轻渐重，在空旷的云境中荡开层层回音，仿佛真的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

　　“玄火化形，竟还能驭使我冰夷一族的寒冰……”他抬起眼，眸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散殆尽，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幽暗，“你真是让本尊……好奇得紧啊。”

　　苏怿根本无意与他多言。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亲手撕开这虚伪灵尊的道貌岸然，让他肮脏的本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足下发力，身影如电再次疾冲而上。玄火自他双臂奔涌而出，却并未直接攻向月珩，反而在他周身盘旋凝聚，化作数条幽蓝炽烈的锁链，带着焚尽万物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朝月珩缠绕而去。

　　月珩折扇轻挥，凛冽寒气与火链轰然相撞，爆开漫天冰晶与火星。而在这一片炫目的光雾中，苏怿已如鬼魅般穿透屏障，五指成爪，直取对方心口！
　　月珩折扇陡然展开，森然寒气凝成实质的冰墙，堪堪挡住那直取心口的一击。玄火与坚冰猛烈碰撞，爆出刺耳的碎裂声。

　　“看来不让你见识真正的差距，你是不会死心了。”
　　月珩话音未落，整个空间骤然变色。祥云流转的无念径寸寸冻结，化作无边冰狱。

　　空气中每一丝水分都凝成尖锐的冰晶，如同亿万利刃悬于四面八方，封锁了苏怿所有退路。

　　彻骨的寒意深入骨髓，苏怿只觉得灵脉运转都滞涩起来。

　　这便是灵尊真正的实力？

　　苏怿强提真气，幽蓝玄火自身周轰然炸开，试图融出一条生路。火焰与冰晶激烈交锋，蒸腾起漫天白雾。
　　他想起圣姬梦中那些破碎的画面，想起月珩如何虐杀玄知，想起月珩如何将魔族推向深渊，怒火翻涌间，灵台内被因戌压制的魔气突然躁动，竟与玄火隐隐相吸。
　　他下意识压制，却觉两种力量触碰处，非但没有冲突，反倒让玄火更炽了些。这异样让他心头一动，想起师尊曾说自己“虽为克魔，却藏着魔灵相生之理”，当时未解其意，此刻面对月珩的冰狱，忽然有了一丝头绪。

　　“你的罪孽，”苏怿一字一顿，玄火随着他的话语愈发炽烈，“我会一笔一笔，亲手替所有人讨回来！”

　　他双手结印，体内被压制的魔气与玄火首次尝试交融。一股远超先前的力量骤然爆发，冰晶领域被硬生生撕开一道缺口！

　　月珩终于色变：“你究竟是——”

　　话音未落，苏怿已化作一道蓝黑交织的流光，冲破冰狱禁锢，直抵他面前！

　　月珩被死死扼在冰墙之上，苏怿指间缭绕的魔气如锁链般缠绕着他周身要穴，令他再难化气遁走。这位灵尊喉骨咯咯作响，却仍维持着最后的威仪，从齿缝间挤出讥讽：“不想你体内竟藏有魔气……帝阍那个老糊涂，竟敢放你入天……”

　　苏怿眼底血色翻涌，手上力道又重三分：“还没认出来么？我便是你亲手所铸的克魔玄火鉴。”

　　月珩瞳孔骤缩，随即竟发出一串沙哑的低笑：“呵……那你如今，是要反噬其主？”

　　“你罪有应得。”苏怿冷声应道，腾出的左掌猛然挥出——玄火裹挟着精纯魔气如浪潮般奔涌，瞬间击碎了四周虚幻的屏障！

　　刺目的纯白如琉璃般片片剥落，显露出骇人真相：无数灵者被透明的灵丝禁锢在虚空之中，如沉睡的茧高悬于架，他们的灵元正化作涓涓细流，汇入月珩脚下的法阵。

　　“其实根本没有九重天，”苏怿的声音在死寂中回荡，“所谓灵者归天，不过是你编织的谎言——这无念径，从来都是你榨取众生灵元的囚笼！”

　　月珩凝视着那些如提线木偶般高悬的灵者，眼底最后一丝从容终于碎裂。他唇角却缓缓勾起扭曲的弧度：“是又如何？三族众生……不过是我的薪柴，你也要是了……”

　　月珩指尖凝起的冰花骤然蔓延，刺骨的寒气瞬间将苏怿的双臂冻结。冰层急速攀爬，转眼间便将他整个人封入厚重的玄冰之中，只余一双燃着烈焰的眼眸透过冰壁死死盯着对方。

　　月珩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襟的褶皱，踱步至冰雕前，唇边噙着一抹讥诮：“说吧，留给你遗言的时间不多。顺便告诉本尊，你是如何窥破九重天真相的？”

　　冰封中的苏怿却低笑出声，呼出的白气在冰壁上凝成霜花：“你就不奇怪，为何在无念径被抽走大半真气后，我仍有余力反击？”他声音透过冰层显得有些模糊，却字字清晰，“因为那些被你囚禁的灵者——他们正将残存的力量，一点一点渡给我啊。”

　　月珩脸色骤变，猛然回首——

　　只见方才被玄火撕裂的虚空裂痕中，无数原本沉睡的灵者正缓缓睁开双眼。那些曾被抽走灵元、如同提线木偶的身影，此刻正挣脱透明的灵丝，从四面八方向他逼近。他们眼中没有愤怒，只有百年积压的死寂，如同无声的海啸，将月珩团团围住。

　　最先苏醒的青年灵者率先抬起手，一道金光直射冰柱。冻结苏怿的玄冰应声碎裂，冰碴四溅！

　　月珩踉跄后退，折扇在空中划出寒芒，却斩不断这铺天盖地的沉默。他望着那些从囚笼中步步走出的身影，终于撕碎了最后的从容:“你们……怎敢！”

　　而苏怿震碎周身残冰，玄火再燃。这一次，幽蓝火焰中竟缠绕着万千灵者渡来的金芒，在他掌中化作一柄横贯天地的长剑。

　　“这一剑，”他踏步向前，衣袂在灵流中猎猎作响，“为所有冤魂而出——”

　　长剑挟着万千灵光贯穿月珩的瞬间，并未伤及他的肉身，而是化作亿万星流冲刷着他的灵脉。

　　月珩闷哼一声单膝跪地，眼睁睁看着掌间霜华消散，窃取多年的灵力如沙漏般流逝。

　　“不……不可能……”他颤抖着试图凝聚冰晶，却连一丝寒意都唤不醒了。

　　赤衣青年踏着未散的星辉走来，朝苏怿郑重施礼：“灵者伏羲，代所有灵者谢过道友。”

　　苏怿正要还礼，忽见四方灵者化作流光没入云海。伏羲温声解释：“天地需要重定秩序。撑天者归位九霄，镇守者重返八荒。”他目光转向颓然的月珩，“还请道友允准我们将他带回——这片天地欠所有生灵一个交代，包括他。”

　　苏怿屈膝跪倒：“恳请灵尊准我带他返回人间。他造下的业障，如今却要残存的魔族在世间苟延残喘。”

　　“魔族竟还有血脉存世？”一束湛蓝光华应声垂落，光尘流转间凝成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形貌。他轻抚苏怿发顶，掌心过处，灵台内躁动的玄火竟渐渐温顺，“当年月珩窃我玄火，炼化时焚尽魔域，实在可怜。好孩子，让我看看你。”

　　伏羲周身流转着温润金芒，温声解释：“这是灵者祝融，是你玄火本源的初祖。”

　　苏怿抬眼望去：“魔族尚有子民在世间挣扎，求诸位灵者留存一方天地。”

　　“吾等本无灭绝之意。”伏羲语带叹息，“月珩窃取灵力倾覆魔域，独尊三界，如今这场因果合该由他了结。孩子，你待如何？”

　　苏怿望向远处那道沉寂的身影，轻声道：“能否容我与他单独说几句话？”

　　伏羲与祝融对视颔首：“但去无妨。”
　　两道灵光微闪，已缓步退至云端深处。

　　方才冰凌划过月珩肩头，也削碎了他胸前的衣料，一道蝶形印记赫然显露。苏怿记得清楚——当年圣姬为他种下痴情蛊，本该同生共死，可为何亥早已魂飞魄散，这人却仍气息未绝？痴情蛊唯有用真情泪才能逆转，他既对亥无情，怎会不死……

　　苏怿缓步上前，蹲下身与他平视：“你还记得亥吗？”

　　月珩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痛楚，转瞬又化作漠然：“记得又如何？”

　　“我曾化作蝴蝶，闯入过她的梦境。”苏怿声音里淬着冷意，“月珩，你当真卑鄙……也当真可悲。自己遭了灭族之祸，就要让整个魔族流离失所？”

　　“魔族生来污秽。”月珩轻笑。

　　“你心口的痴情蛊印还在。”苏怿盯着那道蝶痕，“亥的执念已散，为何你还能这般令人作呕地活着？”

　　“你不知道？”月珩抬眼，眸中空寂如雪原，“痴情蛊须得有心才能种情。可我的心，早在灭族那日便死了。我亲手剜出了它——此仇不报，此身不灭。”

　　“那么如今大仇得报，你可曾有一刻真正快意？”

　　这突如其来的诘问，竟让月珩罕见地怔住了。是啊，自遭灭族之痛，他立誓不惜一切代价复仇——欺骗圣姬感情，窃取灵者之力颠覆魔域，重返九重天囚禁众灵自封为尊。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心底却始终荒芜如死灰。若非感知无念径的异动激起些许波澜，这漫长岁月几乎要将他凝成一具空壳。

　　“与你何干？”月珩语声淡漠。

　　其实苏怿和魔尊谈过月珩决定颠覆魔族的原因，魔尊只嗤笑一声说当初魔族铁骑踏入从极渊是因为那里突然鬼气肆虐，几乎没有冰夷族存活才去平息的，只不过月珩终日只在戏台，从没有直面现实罢了。
　　所以一切都只是月珩的臆想。
　　也是南宫骅的可悲。
　　但是他一个后人，说这些对错又有什么意义呢？

　　苏怿想到芈宁师姐，逼近一步，字字清晰：“月珩，你可知我为何能操控你凝出的冰凌？因为冰夷一族从未灭绝，而且在你曾经颠覆的尘世里活得很好。”

　　月珩指间的冰凌应声碎裂，冰屑簌簌落下。他凝望着那些晶莹的碎片，仿佛看见自己百年来的执念正寸寸崩解。

　　“活得……很好？”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唇角牵起一抹似悲似嘲的弧度。原来他倾尽所有践行的复仇，竟连最根本的前提都是虚妄。

　　“记得吗？雪刃只有冰夷族人才能激活。”苏怿给他看芈宁师姐手拿雪刃的景象，然后静静注视着这个曾让三族战栗的灵尊，此刻他肩头的伤口仍在渗血，胸膛的蝶印若隐若现，竟像个迷途的孩童。

　　良久，月珩抬起眼，眸中冰封的傲然渐渐消融，化作一片荒芜:“你没骗我？”

　　“走吧，你该给尘世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