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柒·永夜 ...
-
上天下地，唯卿必不负我。
卿亦然。
陆逊过来的时候，孙策正不动声色的把一份密报压到一堆文件的最下面去。
也许是和孙权一起待的太久了，孙策觉得陆逊也带了点孙权的劲。说话不计较后果，这么直来直去的，在这群臣唯恐不能和周瑜撇清关系的时候，就那么毫不犹豫的站到他那边去了。
如果换了孙权，大概是拍案而起和他对骂，然后被爆捶一顿，如果是吕蒙大概是垂着头不说话但是不肯走，陆逊的方式则是顶着孙策的低气压继续申辩，振振有词。
孙策不太好答他，也不敢怎么答，顾虑还是有的，陆家的族长，偏又跟着孙权学了个愣头青的脾气。建安五年的时候，那场讯问陆逊并不在场，否则他会更加理解其实这些信和文书对孙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所以孙策才会那么赞成周瑜说，取了天下之后一道去隐居。
客气是极其客气的，热茶，焚香，宾主坐了一屋，就像一场小型的清谈会一样。拘谨也是极其拘谨的，每个人都轻微的呼吸着，绷紧了神经，院子里，是真刀实枪的卫士，甚至，还有弓箭手。吴侯是江东共主，所以要对江东的每一个人负责，每一个人交待。臣下不经通报持剑闯入这种事情，不论发生在谁身上都是禁忌，更何况那是一场绝密的谋杀。主公身边没有无缘无故发生的事，一张诏书解决不了的事，就只有当堂对证。
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事，乃至于平心静气的接受这种事，约好了时间和地点和与会的人，那个时候才四五天过去，周瑜脸色还很差，刚刚可以坐起来。时间是孙策定的，这种事情不能拖，越早越好，越晚越不利。
无非就是人证、物证、解释、质问、说明。最后，罪是有的，以下犯上不遵礼法，不过这些都是小事，责任是双方的。孙策应下之后，就是又回复到亲密模式的赞扬，云中护军忠勇无二，云中护军栋梁之臣，云中护军智计无双，仿佛刚刚那些重口气的责问都没有存在过。
孙策听见自己脑子里在说，拜托各位大爷快点走别客套了，我不请午餐的。
“其实能这么顺利解决，是因为大部分兵权终究不在我手里。”终于办完这例行公事的手续，倒在孙策身上的时候，周瑜不知道是说给谁听。孙策尊重他的意愿，选择了让他端正仪容的坐着答话，代价就是完成之后的虚脱。还好，之后直到痊愈之前，都不会有人再来管闲事了。
“只是做给别人看，无需挂在心上。”
“如我今日重兵在握，恐怕就不止是喝一盏茶了。”周瑜笑，这场谈话结束的很早也很无趣，因为如果全江东还有一个人比他更清白的话，就只剩下孙策了，翻来覆去，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说。
“伯符，你知道我想到什么？”
“什么？”
“三人成虎的故事。”
孙策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公瑾，不可妄语。天上地下，孙伯符必不负卿。”
“但愿吧。”
“什么但愿！”孙策听出话中之意，眉头攅得都要拧在一起。
“什么千古君臣，也只是天与地，日夜相对，朝夕相伴，却永远不可能真正相融，身家性命，一道诏书而已。”周瑜伸出手在孙策眉心揉了一下，“放心好了，若哪天伯符终成九五之尊，我不会傻乎乎跟着的，我只要一匹快马……”
“那就不要了。”孙策的脸冻得像数九寒天。
“不要什么？”
“不要天下了，两匹快马，一骑绝尘。”
“那还是等你拿到手再这么说吧。”最后一句调笑，暂时的把前面的凝重一扫而空，然后就昏沉沉睡去，孙策认真的想，他是相信了，还是以为自己在讲笑话？——那就拿到手再说吧。
陆逊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依然固执的发表自己的意见，甚至自荐愿意深入益州查探。孙策只得用托词把他留下，以军令让他待在洛阳军中。孙权身边这两个人，都是天资过人者，日后堪当重任，只不过还欠些磨砺。这样正好不让他们三人碰在一起，孙权行事也会稍加收敛。
有很多事情，是不足以为外人道的，那些一封加一封的信件，孙策都看过，言辞温和者，希望孙策安抚人心，言辞激烈者，要他下诏除名、讨逆、以对江东浴血的几十万将士作出一个解释。然后孙策就假装并未动过的全部都送去江夏，交给孙权。
仲谋，他日当真登上皇位，切不可因猜忌而自毁栋梁。那两人待你极好，而这些行事，以后却会是他们的罪状，君臣之隙，都在一念之间。你要么就不要对别人好，要好就好一辈子。
孙策想过很多次重逢的场景，他一直在觉得某一天那人就会掀开了帐门得意笑着进来，一脸不在乎的拍拍身上的灰说不好意思耽搁了。直到陆逊前来。
陆逊一点都没有隐瞒的说了当日之事，不管怎样，令江夏士气大跌这条罪过已经坐实，掩饰无用。
除此以外，他还带来了当日钉在船上的三支箭。打发走陆逊之后，孙策隐隐猜到他想做什么，心中逐渐明了起来。只不过如果真是如他所想，想必在破城之前都不会见面了。这一件事，风险实在太大，两人都无法传递信息，只能隔空哑谜。
——你既归心如箭，其实直接归来又何妨。即使不行计策，几十万大军碾压过去，破城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人言可畏，如不成功放出最致命一击一雪前耻，他日有何面目立足天下。
——也许是你连自己都已经忘了，战乱结束之后已经不需要面对天下了。
吴军派到益州的探子自然是有的，相对应的，益州派到江东来的探子必定也不少，顺着一场好戏演下去，这出花费了几年光景布下的局，才会是一场真正的天下无双。于是孙策任凭那些谣言流传开去，让心满意足的探子把那些消息带回益州。想要钓上最大的鱼，最硬的鱼竿、最香的饵缺一不可。
这样一个局，就好像是一个深沉的、黎明迟迟不能到来的永夜，天际未明，不知成败。
“其实你不必要试探吴侯的底线在哪里。”周瑜煮好水，煎好茶，还很客气的给诸葛亮来了一杯，“他这个人没有下限的。”
“你可当真了解他？”
“我也很了解你。”
“你知道，江东有多少人想要把你碎尸万段，而吴侯并未为你澄清。”
“他日擒了你君臣，自然就清了。”
“从来败军之将，被俘之臣纵然回去也是被人嘲笑，莫非公瑾以为日后这荣耀，和你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周瑜只发出一声嗤笑，依然故我的泡茶，这一局当中的线已经铺得千丝万缕，全部缠绕在一起，看不清楚，只待最后大家一起收线，看看到底是谁擒住了谁。他在成都闲到每天修身养性，眼里藏不住的锋芒却一天比一天犀利起来。蹈于火中，游走于利刃边缘，每走一步都是刀尖上绕个来回。
及至洛阳城破，孙策独自纵马绕城狂奔了好几圈，乌骥雪白的四蹄在路上踩得尘土飞扬。那城中的百姓久未见过如此骁勇英武之人，又听闻吴侯是天下不多得的才俊，于是藏于门板后或是遥遥的小巷里，悄悄偷窥，虽然看不真切，也足够一颗心肝仆仆的跳，感慨那真正是天神下凡，活该他得了江山。
其实那“天神”纯属心中不快，郁闷之下才会绕城乱转圈。天边红霞似锦，在孙策眼里却依然是暮色，黑的望不到尽头的永夜。夜之无际，不知破晓在何处。孙策爱下棋，这一盘铺陈了上万里的棋局，他下起来酣畅淋漓，直吞大龙，是极好的局中绝杀，到了鲜衣怒马，扬鞭洛阳城头，却身侧缺失一人，如失半身。
孙策竟然没有掀了成都，所有熟悉不熟悉的人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枉孙权脑补了孙策发飙屠成都，自己冲上去抱大腿泪流满面死谏的动人场景，结果孙策进城以后就直接消失了，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竟然是在所有人面前把传国玉玺给了孙权，而且孙权他居然还收了。
大哥你不能这样的！！！！弟弟不是拿来坑害的！！！你有很多个弟弟可以坑害你为什么非要坑害我这一个！！！就算你遇到再坑爹的事情也不该把痛苦转嫁到弟弟身上！！！
孙权想他并没有脑补过那坑爹的兄长突然就跑路了留个这么大的天下扔给自己该怎么办。孙权的理想，是做个藩王，每天在封地遛鸟逗狗，钓鱼把妹，打个猎逛个街，隔段时间述个职，吃个饭，用竹简盖一间屋子来看小说，嫌翻竹简太重还可以让子明读给自己听，或者让伯言抄一个绢帛版本。
大哥你不能这样的！！！奏折比小说无聊太多了！！！为什么天下平定之后的事情比战乱时候还要多！！！你走就走了这无时不刻不博个存在感又是作甚！！！
陆逊从如山的竹简中抬起头来，瞪着一双已经略有呆滞的眼睛看着孙权看了好一会，这才反应过来。
“陛下，别喊了，来帮我盖章，子明一个人盖不过来，早点盖完，早点吃饭。”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柒·永夜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