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堪破》英格里斯

4、相邻的房门

　　次日清晨，六点整，苏在衡准时推开房门。几乎就在同一刻，他右手边那扇紧闭了一年多的门，也“咔哒”一声打开了。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随即转过头——
　　沐霖正站在隔壁门口，一边打哈欠一边揉眼睛，柔软的黑发乱糟糟地翘着，跟昨天那个精神抖擞的年轻人简直判若两人。他穿了件印着卡通企鹅的睡衣，脚上是毛茸茸的企鹅拖鞋，浑身散发着刚睡醒的、温顺的气息。
　　“早啊，站长。”沐霖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他揉揉眼，意识还没完全清醒，却不忘朝苏在衡露出个迷迷糊糊的笑。
　　苏在衡站在原地，眉头微蹙。他记得很清楚，昨天安排宿舍时，沐霖的房间本该在走廊另一头，靠近公共区域。照常理，一个性格活泼的年轻人，怎么也不会选这个离大家最远、最僻静、紧挨着他的角落。
　　沐霖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伸着懒腰解释：“铭扬哥说，站长旁边的屋子空着，觉得我挨着您住，能多学点东西。”他眨眨眼，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清醒些，“他说让我好好跟着您，多看，多学。”
　　苏在衡的目光越过沐霖肩膀，瞥向屋内。那间曾经空荡荡的房间，如今已有了生活的痕迹——行李随意堆在地上，床头码着几本厚厚的地质学专著，书桌上摆着个造型奇特的岩石标本，墙角立着那件亮橙色的冲锋衣。
　　这一切都表明，这安排绝非临时起意。
　　昨天下午他不在站里，晚上又睡得早，竟没察觉隔壁悄无声息地多了位邻居。他心里明镜似的：这背后少不了赵启的手笔。只有副站长有权调整宿舍，也只有他，会做出这种明显带有意图的安排。
　　苏在衡的唇线绷紧了一瞬，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默认了这个既成事实。
　　“十分钟后，门口集合，教你用设备。”他声音冷淡，转身朝洗漱间走去。
　　沐霖在他身后应了一声，语气里是藏不住的雀跃。
　　终于要上手实操了。
　　等苏在衡整理完毕回到走廊，沐霖已经穿戴整齐等在那儿了。那件亮橙色冲锋衣再次撞进视野，像极地黑夜里的信号灯，鲜明得让人无法忽视。
　　“先去餐厅。”苏在衡简短指示，率先迈开步子。
　　清晨的走廊静悄悄的，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里回荡。苏在衡个子高，步子又快又稳，沐霖得稍加快频率才能跟上。他注意到苏在衡背脊挺得笔直，行走时双臂摆动的幅度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整个人如同台精密运作的仪器。
　　标准，却没有灵魂。
　　餐厅里已有三两个队员在用餐，看见苏在衡带着沐霖进来，都投来好奇的目光。苏在衡没理会，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向取餐区，拿起托盘，动作流畅地取用早餐——一碗燕麦粥，一片全麦面包，一杯黑咖啡，没有任何多余选择。
　　沐霖跟在他身后，盘子里堆得满满当当，最后还用果酱在面包片上画了个大大的笑脸。
　　??????
　　转身时，沐霖瞥见了苏在衡那少得可怜的早餐，跟自己堆成小山的托盘一比，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苏站，您的早餐……好简单啊。”他忍不住说。
　　苏在衡没接话，只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
　　不过去，好像不太合适吧……
　　沐霖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坐在了他对面。
　　餐桌上顿时弥漫开一种近乎尴尬的沉默。苏在衡专注进食，每一口都嚼得认真而克制，仿佛吃饭也只是每日必须完成的任务。沐霖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但瞧见苏在衡那拒人千里的神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顿饭吃得沐霖有点……痛苦。对一个喜欢说话的人而言，简直是种酷刑。
　　没人跟我说话，好孤独，好寂寞，好冷。
　　他只好埋下头，默默吃饭。在悄悄抬头看了苏在衡N次之后，对方终于放下了筷子。
　　漫长的早餐可算结束了。沐霖暗暗松了口气。
　　早餐后，苏在衡带着沐霖正式开始熟悉科考站。他们先到气象观测室，一排精密仪器正无声运转，屏幕上跳动着各类气象数据。
　　“气象观测室，数据两小时记录一次，极端天气改为一小时。”苏在衡的声音平稳得像录音回放，“所有数据同步上传服务器，异常立即报告。”
　　沐霖好奇地凑近一台风速计，手指悬在按键上方，却没碰：“这型号比我们学校用的先进多了！”
　　苏在衡瞥他一眼，没接话，转身走向下一区。
　　“实验室，样本分类规则在墙上。”他站在实验室门口，指了指墙上的流程图，“所有样本进出必须登记，交叉污染零容忍。”
　　沐霖伸长脖子朝里张望，目光落在那些整齐排列的仪器上，随后指向其中一个：“那个大家伙是钻取冰芯用的吗？我在学校只见过模型！”
　　苏在衡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他回头看了沐霖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嗯。”
　　这个单音节的回应并没打击沐霖的热情，他继续问：“听说这儿夏天能看到极昼？整整两个月都是白天？”
　　“六十天左右。”苏在衡回答，同时迈步朝通讯室走。
　　沐霖快步跟上，声音里满是期待：“那您习惯吗？我可能会兴奋得睡不着觉。”
　　苏在衡终于停下脚步。兴奋吗？也许吧。
　　他望向窗外，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天。他第一次来菲尔克里亚，兴奋、激动，种种情绪在心中蔓延。望着漫天极光根本舍不得睡，眼睛都舍不得眨，只想用目光把那绝美的瞬间牢牢刻在心里。
　　他清楚记得，当时父亲抚摸着他的头，对着满天星子，为他讲解那些奥妙晦涩的知识。母亲在一旁笑着看他们，说以后我们还要来。
　　当时……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以后我们一家人每年都要来一次，在极光下，在极致的白昼与黑夜里，让菲尔克里亚见证我们，我们是最幸福的一家人。
　　如今他做到了，确实是每年都来，以后……或许会永远待在这里了。只不过，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习惯吗？习惯了。至于究竟是习惯了菲尔克里亚极致的天气，还是习惯了自己一个人，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苏站？”沐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在衡回过神，回头看他一眼，眼神已恢复平静无波：“习惯就好。保持安静，跟上。”
　　沐霖立刻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乖乖跟上，但眼睛仍好奇地四处打量，活像第一次参观动物园的孩子，对一切都充满新鲜感。
　　他没注意到，前方苏在衡的脚步，已悄悄慢了些许……
　　通讯室里，无线电设备发出规律的滴答声。一位值班操作员正戴着耳机记录什么，看见苏在衡进来，立刻起身致意。
　　“通讯室，卫星电话使用需登记。”苏在衡指了指墙上的登记本，“私人通话每周不超十分钟，紧急情况除外。”
　　沐霖认真点头，目光却落在墙上的世界地图上——那儿标记着菲尔克里亚与各大洲的通讯线路。他的眼神有瞬间恍惚，似乎想起了远在赤道附近的家乡。
　　苏在衡注意到了这一细节，但他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两小时，苏在衡带着沐霖走遍了科考站的每个功能区域。从储备库到发电机房，从医疗站到娱乐室，他的介绍始终简洁、精准，没半个多余的字。沐霖则像块海绵，努力吸收所有信息，偶尔提问，也都控制在苏在衡能容忍的范围内。
　　路过娱乐室时，沐霖注意到房间里有架老旧的钢琴，琴键已泛黄，但保养得挺好。
　　“这儿居然有钢琴！”他忍不住惊叹。
　　苏在衡的目光在钢琴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无法察觉。“前站长的遗物。”他简短解释，随即转移话题，“户外装备区，接下来去看。”
　　沐霖依依不舍地看了眼钢琴，跟着苏在衡离开了。
　　户外装备区内，各类极地生存设备整齐排列在架子上。苏在衡逐一检查雪地摩托的状况，动作熟练而专注。沐霖则被墙上的冰镐和冰爪吸引，伸出手指想轻轻碰触那些冰冷的金属。
　　“别碰。”苏在衡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沐霖一跳。
　　“对不起，”沐霖立刻缩回手，“我只是好奇……”
　　“在这儿，好奇可能会要命。”苏在衡转过身，神情严肃，“极地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沐霖认真点头：“我明白了，苏站。”
　　苏在衡注视了他几秒，像在评估他的态度，然后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套全新的防寒服，递过去：“你的尺寸。试穿。”
　　沐霖有些惊讶地接过衣服，发现正好是自己的尺码。他抬起头，想问苏在衡怎么知道的，但看到对方那不容置疑的表情，最终还是把问题咽了回去，点点头，乖乖试穿起来。
　　苏在衡站在一旁，看着沐霖笨手笨脚地穿戴那些复杂装备，眉头微微蹙起。昨天的防寒服是李铭扬帮着穿的，如今换沐霖自己动手，显然有些难度。有那么几次，苏在衡似乎想上前帮忙，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只用语言指导。
　　“拉链要拉到顶，领口的防风片翻出来。”他的声音依然冷淡，却比之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耐心。
　　沐霖按指示调整好装备，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在原地转了个圈，朝苏在衡咧嘴一笑：“怎么样？像个真正的极地探险家了吗？”
　　苏在衡没回答，皱眉盯着他，走近几步，直接伸手替他调整了歪斜的防风镜带子。这突如其来的接触让两人都愣了一下。苏在衡迅速收回手，转身走向门口。
　　“适应训练明天开始。”他背对着沐霖说，想起今早瞥见的那堆随意摆放的行李，微微皱了皱眉，“现在，回你房间整理物品。”
　　沐霖站在原地，看着苏在衡离去的背影，手指不自觉地抚过刚才被触碰的防风镜带子，嘴角微微上扬。
　　站长人还挺好的嘛，就是……冷冷的。
　　……
　　那天晚上，苏在衡坐在书桌前，却难得地无法集中精力工作。隔壁房间隐约传来沐霖哼歌的声音，旋律轻快而陌生，与菲尔克里亚惯常的寂静格格不入。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最终停在了与沐霖房间相邻的墙壁前。
　　墙壁那端，沐霖似乎正在整理东西，偶尔传来重物移动的声响，还有他自言自语的呢喃。
　　苏在衡静静站在那里，听着那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动静，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既有领地被人侵入的不适，也有某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暖意。
　　他走到床头，拿起那罐来自赤道的咖啡，端详着标签上那棵可笑的椰子树。
　　然后，他做了件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事——打开罐子，舀了一勺咖啡豆，磨碎，冲泡。
　　咖啡的香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与菲尔克里亚惯常的速溶咖啡截然不同，带着种热带地区特有的醇厚和热烈。苏在衡端着杯子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黑夜。
　　隔壁，沐霖的哼唱声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笔记本键盘的敲击声，清脆而规律。
　　两个相邻的房间，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这地球的尽头，以一种微妙的方式连接在了一起。
　　苏在衡抿了一口咖啡，苦涩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甜意，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赤道的风已经吹进了他的世界，而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或许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排斥这种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