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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在古代做官二代的日子 ...

  •   永熙十七年冬,王朝的长明灯灭了。
      三朝元老,中书令丞相褚承宗,于昨夜丑时薨于城南祖宅。
      消息乘着破晓的寒冽朔风,如钝重的冰锥,猝然砸入尚未苏醒的皇城,击碎了连日来因立储之争而那层薄冰似的平静。
      宫门甫开,数匹快马便踏着青霜,带着讣闻冲向不同的褚门府邸,旋即,更多信使如受惊的鸦群般,扑向帝国的各个角落。太极殿内,百官鸦默雀静,龙椅上的天子萧宏衡手指筋挛,随即“当啷”一声,掷出去的简书四分五裂。
      他的王朝要覆灭了吗,三十年前,曾有一仙人指路,褚承宗将是他国家支柱,他在一天,将永熙盛世,而现在,褚承宗倒下了,永熙的气运也将终止了吗。
      目光掠过御阶下那个突然空出来最前端的位置,他的面庞上霎时血色褪尽,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而意味难明的叹息。
      那空缺并非物理上的距离,而是一个时代的骤然塌陷,一个巨大权力深渊的赤裸显现。文翰公褚承宗去了,他亲手维持了三十年的平衡与秩序,也随之轰然倒地,留下一个巨大的旋涡,以及旋涡周围,无数双骤然亮起,或惊或惧、或贪婪或野心的眼睛。
      灵堂内,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令人窒息。惨白的丧幡与帐幔无声垂落,被门外漏进的微风吹得微微拂动,恍若鬼影幢幢。中央一口厚重的黑漆棺木,尚未封钉,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吞噬了所有的生机。
      空气中混杂着线香焚烧后枯槁的焦糊味,和长明灯里油脂燃烧的腻味,以及一种若有似无,从棺木方向渗出的,冰冷而滞涩的死寂之气。
      儿臂粗的素烛火焰不安地跳跃,将跪在蒲团上孝子贤孙们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墙壁上,伴随压抑的低泣与呜咽,更添几分阴森。
      灵堂里那股压抑的味儿压得人心肺都紧的难受,香火燃过头的气混着陈旧木器阴湿的霉味,一丝丝钻进鼻腔,再缠上舌根。白烛的火苗不安分地跳,映得帐幔后那口沉木棺椁忽明忽暗,像巨兽阖上的眼,随时要再睁开。
      他跪在冷硬的蒲团上,膝头早已没了知觉,一头秀黑的长发已经松散下来,上面没有任何的发髻,只有一根白色发带松垮的系着,鬓边垂下来的长发贴在里衣上头,随着人不太连贯的动作飞散。
      两行泪痕在他的脸庞上隐约可见,身体里面透出来的痛让他着实难受,隐秘的昂起来胸背,让身上的布料不那么贴身。一个动作让他的呼吸急了些,空气中熏香浓郁,已经彻底浸泡透了他的周身,每一分呼吸都被熏香渗透了尽兴。
      从昨夜文翰公褚承宗蓦然暴毙起,整座丞相府便被抽去了脊梁,陷入一种无声的混乱。灯笼在廊下被疾风扯得摇晃,光影凌乱,映着往来家仆仓皇失据的脸,与压低了却仍刺耳的啜泣。褚九疑便是被这混乱从梦中拽出,几乎是被人架着,早早带到了父亲的床前。
      父亲的病来势汹汹,几乎是山雨欲来将折身,所有人都隐秘地感受到,这一场冬雪,丞相是见不到了。
      这屋子里的苦涩,今夜浓烈得骇人。那味道不再仅仅弥漫于空气,而是如同有了实质,从那具几近枯竭的身体里,不停地往外漏。
      只跪了那么一会儿,褚九疑便觉得那苦涩已浸透了他的单衣,渗入肌肤,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火烛。
      褚承宗已说不出话,他浑浊的双眼蒙着厚厚的翳,望向虚空某处,鬓角那花白的发丝,随着他微不可察的喘息而颤抖,脆弱得像即将被狂风撕碎的天边残云。
      褚九疑深深垂着脑袋,不敢看,更不敢让床上那人看见自己此刻的神情。他来得太急,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单薄里衣,此刻那衣摆洒于地,素净得刺眼,竟让从窗隙涌入的惨淡月光都失了颜色,无处附着,只能在他周身流淌出一圈冰冷的孤寂。
      他墨色的长发如浸透寒夜的绸缎,披泻在瘦削的肩背,勾勒出还是少年,却即将承担山岳之重的单薄身形。他将头埋得极低,一截下巴几乎要戳进自己的锁骨里去,仿佛这样便能缩回一个安全的壳中。
      他看起来是在畏惧父亲的死亡,那具赋予他生命,也曾如参天巨木般庇护他的身躯正在冷却,这恐惧和身上的冷都是那么真实而尖锐。
      但,抛去这份骨血间的悲痛,更深的,隐秘的风雨欲来的压迫,正随着窗外愈发急促的风声,一下下凿击着他的心腔,今夜之后呢。
      父亲的死,是抽走了压在整个朝局棋盘上的镇石。接下来,便是棋手们登场,而他,这个徒有丞相之子名头的纨绔,便是那枚最显眼,也最脆弱的棋子。
      是拉拢,是清除,还是被撕扯成碎片,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来自那些隐匿于宫廷阴影里的野兽,来自那些平素笑脸相迎的权臣,或许此刻,就已在这丞相府外伺机待发。
      这灵堂之外的夜,不是静谧的,而是绷紧了一张无形的弓弦,弓弦上搭着的箭,每一支,都可能对准他的咽喉。父亲的死亡是结束,对他而言,却是一场不知能否见到明日曙光的开始。
      “我儿……你切记,步步从心……咳咳……从心……”
      从褚承宗死亡到灵堂的布置,只用了半柱香的功夫,褚九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耳边还回荡着父亲的声音,尽管夹在急促的气声里,那是他的回光返照,他拢起花白的头发,手肘撑在床上,竟然支撑起来,放大的五官轮廓和吐息间粘稠的药苦味儿扑面而来,他猛吸了一口,就扼在喉咙里,一时忘记了喘气。
      直到褚承宗抽着气声,再说不出话,蓦地摔趴在床沿,洒下来的白发犹如青烟飘渺,抓不住,他的大脑犹如一同死去,一片空白。
      再醒神来,他已经被七手八脚的套上一件水白色的外衣,将父亲的药味拢在怀中,被一群人领着跪在了这里,也就是灵堂。
      那盖子还没合上的棺椁里面,什么时候躺上了父亲,他都浑然不觉,方才的记忆仿佛断章了一般,陪伴了他十四年的父亲,真的离开了……
      鼻尖还充斥着对方的药味儿,临终前,他将子女一一叮嘱,对其他姐姐们说的,褚九疑已经全无记忆,可能褚承宗对他也说了很多别的,可是他现在一片空白。
      那是他的父亲,这一世生他养他的父亲,十四年里对他宠溺至极,挡下了门外的盛世纠葛,记忆里尽管他已经双鬓花白,却从来不露任何老态,现在,他真的躺在了棺中,再无气息。
      :你怎么舍得呢?
      褚九疑俩眼空洞,一种混沌的压力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他的父亲离世了,是什么时候?可能是在他穿衣服的时候,也可能是在他过于紧张要去尿尿,哦不,如厕的时候,后来因为过于紧张他尿不出来,一通乱钻,来到了厨房,吃了几个糕点后被以为是小偷的小厮来了一棍,而后疼的龇牙咧嘴的褚家唯一少爷,泪花纷飞的跪在了他爹棺材下。
      已经跪飞了魂的褚九疑,这会儿肩后的钝痛都感觉不到了。他双眼空洞地望着灵前飘摇的烛火,视线没有焦点,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只剩一具被掏空的躯壳。
      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里衣早已湿了又干,硬邦邦地贴在皮肤上,像一层冰冷的痂。肩膀上的棍伤彻底发胀,隔着孝服看不出端倪,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衣料每一次细微的摩擦,都带来一阵灼热的胀痛,逼得他额角渗出冷汗。
      “毛毛,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呐?”
      一个带着哽咽却极力维持镇定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他感觉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胳膊,褚九疑抽了口气,才把自己的魂儿喊回来,还没回应,就被仓促的疾声打断。
      “快来人,给少爷拿水来!一会儿皇上就要亲临致哀,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怎么是好?”
      褚九疑本能地一缩胳膊,茫然地转过眼神,瞥见了一个年过三十,一身缟素的妇人,那是他早已出嫁十多年的大姐褚禾颖。
      她头顶盘了一个紧实而乌黑的发髻,一丝不乱,因在丧期,毫无钗环点缀,显出一种沉重的压抑,看得褚九疑脖子发酸,仿佛那发髻的重量也压在了他的脊梁上。就见大姐从袖中抽出一条素白丝帕,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为他擦拭鬓角和颈侧那半干未干的汗渍。
      :长得挺美的,俺姐真是人美心善哈……就是说的啥?谁要来?姓黄的也起这么早呢啊?他脑子里昏昏沉沉地转着这些不着调的念头,外界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传来,模糊不清。
      “来,好毛毛,喝点儿水,定定神。”
      胡思乱想下,大姐已将一杯温水递到他唇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毛毛是褚九疑的家里外号,他太顽皮了,简直是毛孩子的代名词,家里长辈都喊他毛毛,不过后来大了,他就不让喊了,现在长姐习惯性的安抚,倒是着实舒展了些许褚九疑的惊惧。
      “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啊,皇上亲临,何其殊荣,你可要注意言辞举止,爹爹……爹爹在天上看着呢。”
      “姓黄的……皇上?!”
      那两个字像一道惊雷,终于劈开了他混沌的脑壳。送到嘴边的茶水猛地呛进了肺管,辛辣的刺激感瞬间炸开。
      褚九疑咳得天翻地覆,整个人从跪姿直接蜷缩着扑倒在地,身体剧烈地痉挛,像一只被扔进油锅的虾米,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狼狈到了极点。
      这混世魔王何曾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要知道,褚承宗一生清廉刚正,膝下却接连得了八个女儿,直到晚年才得了褚九疑这么一根独苗。即便是这位以铁面著称的老丞相,面对这盼了多年的儿子,也难免将原则一退再退,宠溺得无法无天的程度——是要星星不给月亮。
      而这褚九疑,也完美诠释了何为官二代。刚会拿筷子,就在皇宫做太子陪读,他能把未来的国君打得一日哭三回,最终被礼送回府。去京城最好的私塾进学,他敢偷了夫子珍藏的钱袋,带着十几个高官子弟翻墙出去,就为了买两只红色的蝈蝈。最后被府中护卫找到时,他正因分赃不均,将护国将军家的小儿子按在地上猛揍,旁边还围着一群嚎啕助威的纨绔。
      仗着有个权势滔天,位列百官之首的绝世好爹,褚九疑这辈子早已决定彻底放飞自我。什么寒窗苦读,什么仕途经济,什么朝九晚六的苦逼日子,统统被他抛在脑后。
      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逍遥快活,也从未想过,那座他赖以乘凉,似乎永远也不会倒塌的巨山,会有轰然倾颓的一日。
      关于褚九疑的纨绔行径,坊间传闻半真半假,普遍经过了夸张的艺术升华。他本人对此颇感冤枉,很多事,实在是情非得已,且有悖于他21世纪的灵魂底线。
      最著名的“东宫殴斗储君”案,根源是一件绣工精美的肚兜。太子殿下不知为何,突然觉醒了cosplay,还往他穿上套。褚九疑当时头皮发麻。
      “且不说这审美多么灾难,我一顶天立地男子汉的尊严何在?!”
      “褚九疑,你居然又不听我的!”
      跟一个小屁孩吵了八百个来回,争执不下之际,他索性一脚将太子也送入太液池,然后大发善心的把人捞起来,并好心地将肚兜给湿透的太子裹上了。
      他自己觉得自己这招老聪明了,他可是下去救太子的忠臣啊,正美的前仰后合,不料乐极生悲,被反应过来的太子偷袭,一跤摔飞了半颗门牙。
      最后满嘴是血地跟着父亲去请罪,他心里反而一块大石落地,总算能离开这见鬼的皇宫了,天知道他在里头当陪读,每日对着太子和那些刻板教条,感受着无形的狗头铡警告,一个月三十天,有三十一天想递辞呈。
      被皇宫优化出来后,他没快活两天,就又被打包送进了高级私塾,从太子专属变成了群雄逐鹿了。
      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个脸都记不清的魔童。那孩子拳脚功夫不行,牙齿倒是锋利,几次三番打不过就上嘴,专咬耳朵。经过数次这样不讲究的缠斗,褚九疑终于再次功德圆满,被私塾水灵灵地劝退了。
      他向来有意远离那些权贵圈子,父亲多次想带他入宫见识,都被他千方百计躲掉了。他一直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不去触碰,权力的旋涡便与他无关。可此刻,父亲葬礼,皇帝亲临,他终于避无可避。
      不是他去见山,而是山主动来敲他的门,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恐惧是真切切的,即便顶着纨绔的名头活了十四年,他也早将这套权力规则看得分明。他往日所有的逍遥快活,都建立在皇权对褚家的恩宠之上,源于父亲毕生的鞠躬尽瘁。
      如今,最大的靠山倒了,整个褚家的未来,竟要落在他这个只懂享乐的独子肩上。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无能,也正因这份清醒,才更加绝望。今夜,注定是决定家族存亡的关口。
      极度的不安在他体内灼烧,身体的疼痛早已化为虚无,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焦虑的蚂蚁,从肩头的刺痛窜向全身。
      他的呼吸都是冷霜,睁着干涩刺痛的双眼,望着天边象征祥瑞的晨光,在他眼中是夺命的旗号。
      随即一只冰冷的手用力握住了他,是大姐褚禾颖,她的手和他的一样,冷得像冰,硬得如同他们此刻面临着的,那无法撼动的命运。
      “皇上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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