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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八章 普拉托 Prato 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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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钱煜珩没敢看他,声音也像要哭。
“后来我们就在那个安置营待着,直到孩子的病好了。期间好几个国家撤侨,外国人基本都离开了。”
“那您呢?”
陈贤想了想,答:“我没有准确的时间概念,不知道到底在那住了多久,我沉溺于纠结。”
“纠结?”钱煜珩疑惑。
“嗯。”陈贤点点头,看向前方,回忆着答:“对于我自己和孩子要不要走、要不要留,我反复纠结。直到何医生要先我们离开了。”
他想起那天抱着孩子去领新的补给品,经过大帐篷,看见几个人围在一个煤炉边,在等着煮一种什么茶。
陈贤在那见到了在整理行囊的何医生和一位中国记者。这记者前几天来采访过他,陈贤知道他姓王。当时他一直盯着他的耳朵看,只因觉得他耳朵和鬓角那里长得和高明很像,他在心里早就给他取了个代号叫“王耳朵”了。
“何医生跟我打招呼,说她得去另外的安置营了,那边伤员太多,人手不够。她说如果我想回国,后天是最后的机会,审查比较严格,舱位也紧张,孩子应该是带不走的。她让我给个准话,如果决定要走,她立刻帮我联系。”陈贤给钱煜珩讲。
“那是我必须抉择的时刻了,我站在那煤炉附近,愁得手脚冰凉、直冒冷汗,低头看见孩子在我怀里睡得正香。”
“该不该执意留住她啊?我脑子里翻不出个答案。那阵子我已经意识到,我可能给她带来了一种language shock,每次身边有人说当地话逗她,她会有不一样的反应。可我不会说啊,无论说英语或者中文,她都睁着大眼睛茫然地看我。她应该还算喜欢听我的声音,她也会笑,但好像一点也不理解我话里的意思。”
“她那时候刚咿呀学语,对着我,妈妈爸爸张口就叫,可能……她根本分不出差别吧,想想我那时候就是个流浪汉,胡子拉碴的,头发应该都过肩膀,也怪我……”陈贤说着低声哼笑了一下,又恢复严肃:“我每次想教她说话,都会纠结,我该教她叫爸爸吗?我能是她爸爸吗?”
钱煜珩皱着眉头,努力理解他的话。
“其实从捡到她开始,一路我都在发愁。我不知道她的身世为何,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她留在她的祖国、接受她应受的教育、信仰她祖先的信仰……说不准他还有亲戚在,我这样擅自带走她,不知他们会不会恨我?”
“可是我又不舍得。”陈贤说着瘪了瘪嘴,“这孩子天生笑点低,没人陪她玩,她自己都能给自己逗得咯咯乐半天。明明生在战乱中,却没沾染到丝毫灰暗。”陈贤可能困了,抬起头缓缓眨巴了几下眼睛,叹道:“这种傻兮兮的纯真,总觉得似曾相识。”
他继续讲起那天在煤炉边,和两个同胞坦言自己的忧愁。
何医生也像钱煜珩那样,反问他在纠结什么。
“我怕她跟着我,会丧失原本的她。”陈贤坦言。
何医生不解,问他是什么意思。
“她应该是□□啊,可我给不了她那样的成长环境。”他解释。
“嚯!老兄,你想得可真抽象。”王耳朵插嘴,显然把他们的对话也听了去。他捣乱道:“这孩子说不准是亚述人呢?该信基督教。”
“信仰是后天的,是家庭和社会环境带来的。”何医生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说,“人要先是有生命的人,然后才能考虑别的。”
“对。”王耳朵接话:“你先别关注那些形而上的,还是想些实际的。我觉得你首先需要考虑的不仅仅是物质能力,你更要考虑自己的精神能力。换句话说……可能是意志力。”
他边说边用手指对着地指指点点:“你要成为她的依靠,你得果断、能拿主意,别这么不分轻重缓急地想一大堆有的没的。而且你也得保护自己啊,遇事儿不能莽。像你上次给我讲的那种站出去顶枪口的事儿,不能乱整。”
何医生在一旁点头:“我赞成王记者的话。陈贤,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决定帮你的吗?”
陈贤摇头,听何医生解释道:“一开始我觉得你真的不行,没什么求生欲不说,更是完全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自己抓紧回国,孩子交给我们,对两方都好。可是孩子生病那时候,就非要你抱不可,你又急成那个夸张的样子,我就感觉,有你这份心,孩子以后应该能得到好的照顾、好的教养。或许让你想办法把孩子带走,比我们之后再给她找领养,对你们的伤害都会小一些。再加上后来发现你还算负责任,沟通起来也通情达理,我就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陈贤苦恼地看着何医生,油盐不进地继续说:“可如果我把孩子交给你们,可能她以后能找到更好的养父母,受更好的教育。”
王记者恨铁不成钢地“嗨”了一声,插进来一句对话题起到决定性作用的猜想:“这儿也不是绝对安全的,你把这孩子留下,说不准过不多久又失散了,被抓回去,那最好的结局可能就是——战争结束,她十几岁的时候嫁给个生活上过得去的老男人,给他做不知道第几个老婆。”
“那国家是一夫多妻制?”钱煜珩听着瞪大了眼睛。
“是的。”陈贤记起自己当时抬头看向王记者,心里也是这么惊讶。
他其实早就知道,他一直看得到周围当地人的家庭构成,却没有真正思考过,同样的命运,会降临在怀里这个孩子的身上,甚至会成为她最幸运的人生道路。
“我不批判文化,我只是觉得,人类社会这么多年为之奋斗的平权,不应该开倒车。哪怕多一个人被束缚,也是挺悲哀的。”何医生不置可否,说得却若有所指。
王记者像是要点头,却只是顺势低了低身子,拾起了煤炉边的空罐子,道:“祖国的概念,之于我们这种一直被保护的人,和之于动荡中被忽视的人,可能是不一样的,文化认同感同理,你不能太推己及人了。”
陈贤不知该说什么,茫然地看着面前的煤炉,几乎看不出火光,却把结满了水垢的破锅里褐色的茶汤煮得不停咕嘟出大泡。
“在这地方和你们谈话,感觉灵魂都升华了呢,明明我才是那个搞文字工作的。”见自己的话冷了场,王记者笑了一下。
他用空罐头瓶斟了一杯底的茶,端到嘴边呼呼地吹,大热天还能吹到眼镜上都是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