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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深恩负尽 ...

  •   云无涯先是觉得此人气势沉凝,定不是一般人,随即越看越眼熟。
      待看清对方面容,他险些“倏”地一声从水里蹦出来。

      四目相对。
      尴尬至极。

      云无涯憋出个有些局促的微笑:“好巧啊卫大哥,你也在这。”

      在此时此地遇见卫铮,还是如此“坦诚相见”,属实是一件有些令云无涯不知所措的事。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六岁庆功宴上,那时他醉酒后与萧鸣玉大谈特谈理想,越说越得劲,却因理念不合把卫铮惹毛了,和他大吵一架。
      卫铮在他云无涯的庆功宴上摔门而去,怎么说也是太不给他面子。
      云无涯正酒醉着,也在气头上,就没追出去,由他爱去哪去哪。

      怎想到来了十多年以后,见着萧鸣玉,却不见卫铮。
      今日倒是见到了。没想到卫铮这样赤胆忠心、铁骨铮铮的人,竟然会退隐江湖,他还以为卫铮会在边疆除魔卫道呢。

      卫铮转过头来,却滞住了呼吸。

      隔着水雾看不真切。
      但他一眼便知,那是他曾无比亲近、佩服甚至敬仰的人。是挚友也是战友,更是仙盟盟主。
      是让他愤然选择不辞而别,再收到消息已是阴阳两隔的人。

      而那人正带着他无比熟悉却又恍若隔世的笑意看着他。那笑里没有算计、没有偏执,没有曾经令他屡屡心寒的不择手段的疯狂。
      只有些带着傻气的尴尬。

      卫铮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久经沙场的眼眸里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因极度压抑而显得沙哑和低沉:“……无涯?”

      仅只两字,却重若千钧。

      云无涯被他过激的反应弄得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顾自地说着,试图化解尴尬:“是我。你咋这表情,该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那时年轻气盛,还正好是志得意满、最好面子的时候,说话是重了点……”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卫铮打断:“没有。”
      卫铮见他浑然不觉的模样,听云无涯提起那个在他记忆里早被后来无数更大的冲突与分歧、甚至决裂所埋没的“小争吵”,一颗心直往下沉。
      虽然早得到消息,但此刻他才真真切切地明白,眼前的云无涯,并不是后来那个权倾仙盟,手段残忍果决,让他失望透顶直至最后与之决裂的人。

      这是记忆还停留在最美好的那段时光里的云无涯。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攫住卫铮,他感觉到的甚至不是愤怒,而是面对命数无常的几分好笑。

      “没有,早不生气了。”他说。

      卫铮缓缓步入水池,在离云无涯稍远的地方坐下。温热的泉水漫过他胸膛的伤疤,两人间隔着氤氲水汽,或许不止水汽。

      沉默了片刻,卫铮才又状似无意地开口:“你近来如何?”
      他语带试探,还有些谨慎的疏离,但云无涯毫无所觉,只以为是寒暄:“还成,徒弟孝顺,剑灵贴心,功体倒是差了点,不过够用。”
      听到“剑灵贴心”,怀里的惊澜似乎动了动。

      “够用?”

      云无涯哈哈笑道:“够打得魔崽子落花流水!”
      卫铮不在身边,他都没人聊这些,是故提起时带着几分期待。
      须知年少时提起“灭天下魔”的抱负,卫铮是最认同他的一个。

      卫铮闻言脸色却并不好看。
      他心头一悸,恍惚又看到那个偏激冷酷、一剑令江山,为达目的搅动风云,几年内让天下归心伏首,将魔修向外逐出万里的仙盟盟主。
      但转眼又见眼前之人重伤孱弱,面色苍白,却嚣狂不减当年,还欲再行当年“伟业”。
      他问:“你打算做什么?”

      “首先是找找所谓心渊的破解之法,应该得去一趟魔域。”对昔日挚交,云无涯毫不设防。“其次是让三楼九门齐心,否则成日勾心斗角,谈何驱逐魔修?”

      卫铮听得此言,眼中一黯,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强自按耐,身子往水下又沉了几分。

      “说来也是可笑,不知道遭哪路宵小暗算,我竟然落得功力尽失的下场。”云无涯语气轻松,仿佛说的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云无涯失踪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至今无人知晓。卫铮猛地抬眼,靠近云无涯,一把扶在他肩上,内力自手中涌出。他才察觉到眼前的人虽是谈笑自若,可已经远不止“重伤功力尽失”那么简单。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将死之身了。
      “谁伤的?”他的声音陡然严肃,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惊澜剑不满地灵力外放,将他的手震开,卫铮这才松了手,皱着眉看了一眼云无涯横放在腿上的剑。

      “据大师的说法,应该是魔修孽畜所害了吧,”云无涯推测,“如今的风雨楼,我料也和魔修脱不开干系,师姐也被……”说到这里,他眼中流露一丝怨愤,“待我将记忆寻回,定要他们死绝,还天下太平。”

      要他们死绝?
      卫铮闻言,仿佛听见了世间最荒谬之事。眼前人全然忘了过往种种,也是,他纵使记得也不曾在意,只觉得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愤怒交织着涌上卫铮心头,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灭魔灭魔,你可知你后来所作所为,与魔何异?为了你的灭魔大业,无人不可牺牲!无人不可为棋子!
      他仍记得最后一次争执中,云无涯神色淡漠地对他说出的那一句话:
      “千秋功过,我一人承担。罪在当世,功在万代。”

      良久,卫铮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江湖险恶,你既已功力尽失,何不就此归隐?”

      他这话其实半是试探,半是真心。他深知如今局势,比过往更加凶险复杂,云无涯再有手段,也只是个失忆之人,何况功力尽失、声名狼藉。
      也就是他记忆还停留在当年,才觉得自己能在这般局势里讨得了好。

      云无涯却哈哈大笑,掬一捧温热的水打在脸上,甩甩脑袋,把丧气一甩而空:“卫大哥,怎么如今你也会说这种泄气话了。我既是修士,自然当以除魔为己任。何况旧仇添新仇,已是不死不休。再说了,我不除魔,魔难道还能放过我?
      “以前不是你和我说的吗?魔孽未灭,无以为家!”

      卫铮彻底无言。
      他了解过往的云无涯,就好像了解曾经的他自己。
      他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云无涯都绝不会改变主意。
      曾经云无涯对他说过,没有人会仅仅因为想要得太多而彻底不择手段,走上那一步只能是因为,为了想要的,失去了太多。

      原以为忘记过去的云无涯还能因为他的劝说回头。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劝不住当年的自己,骂不醒当年的云无涯,自然也留不下眼前这个“故人”。

      卫铮缓缓闭眼,卸下气力靠在温泉沿的石面上,终是疲惫地长叹一声:“你好自为之。”他已不问世事,若不是关注着云无涯的消息,那些劳什子仙门聚首他甚至都懒得参加,现如今知道云无涯还活着,其他也不想多管了。
      他歇息了片刻,便霍然起身,径直拿过池边的外袍,披上衣袍离去。

      云无涯有些愕然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当日见到萧鸣玉把他的酒换成药,还对着他递眼神暗示时,他还觉得如今与过去也没甚么两样。
      可卫铮离开时,他才隐隐觉得,很多事情已经回不去了。

      他、萧鸣玉、卫铮,曾经是修界年轻一代中远近闻名的日月星三杰,按年纪排序,最大的自然是卫铮、然后是萧“师姐”,最后是他这个后起之秀。
      他与萧鸣玉相识在先,初次见面前便早已期待了好久,想象了千万次对方的模样。和卫铮则可以说得上是不打不相识。卫铮原先是对萧鸣玉师姐有着爱慕之心的。
      和当年深陷绝望的他一样。

      这还要从“昭阳案”说起。

      云无涯至今没能忘记,那日傍晚家门口的老槐树影子被落日拉得老长,大黄狗正蹲在他身边哈气,他边看着功法,边用另一只手时不时悠几圈儿,逗得大黄狗原地打转,脚踩着脚,噼啪碎步踏在石板路上,尾巴晃出残影来。

      “旺财。”
      大黄狗没反应,云无涯抬头了。

      养父哈哈一笑:“读到哪了?”
      云无涯道:“心如止水。”
      “你像个心如止水的样子吗?”
      “我火灵根止什么水。”云无涯耐不住枯燥的功法,一句句“抱元守一”、“气沉丹田”看得他头昏眼花,好似浑身有蚂蚁在爬,“水止我还差不多。”

      他撇撇嘴,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唉声叹气地念诵起来:“心如止水,水止则腐,腐则生虫,意守丹田,田里没苗,给虫吃了……

      “哎哟!”他的脑袋被飞来一扇敲得咚一声响,顿时眼冒金星。
      “皮痒了?”养父道。

      云无涯见养父终于理他,非但没有因挨打而气馁,反而立刻来了精神,嬉皮笑脸道:“爹,这功法也太无聊了!成日就是静心、冥思、不争。外面天地那么大,咱们却天天关在院墙里‘心如止水’,有什么意思?
      “您看这话,”他指指功法,“‘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不是耍人么。前些日子我和二狗比报数游戏,他输了两回,再喊他一起玩就喊不来了。他不和我争,我知道是因为怕输给我。
      “依我看,非但要争,还要争他个轰轰烈烈,争他个天下第一!”

      养父无奈:“就你能说会道。”
      他躺回树下的旧摇椅上,此时懒得再管云无涯,闭上眼调息。
      忽而,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随即化为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侧耳倾听,山风过林的“沙沙”声中,夹杂着一丝极细微、令人毛骨悚然的轻响,正迅速由远及近。

      “旺财,”养父的声音急促,“回屋找你娘,跑!千万别回来。”

      云无涯还懵着,不知为何养父突然如此紧张,但他懂事早,脑子灵光,哪怕不知原因也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奔向不远处的屋子。

      “小狗崽子,”忽然一阵阴风从他周围刮过,莫名一阵恐慌自云无涯心中窜起。
      带着浓重血腥气的黑雾仿佛遮天蔽日,让他眼前的一切都晦暗起来,伸手不见五指。

      他所见的世界只剩下黑红两色。

      一道高瘦黑影落下,那样高——挡住了云无涯的去路,“你是想往这跑?”

      云无涯头皮一阵发紧,心脏似乎在重跳一拍后便坠入空落落的极度恐慌之中。他的鞋后跟摩擦过地面,腿却使不出劲来动弹一分一毫。
      逃
      逃
      逃!!!
      他是想逃。
      但他眼睁睁看着黑影的手伸来,越来越接近他的脖子,就在他眼前一点点,一点点放大。

      云无涯拼着一股狠劲,抱着魔修的手臂重重一咬。
      然而没有丝毫用处。
      “小杂种,敢咬你爷爷!”魔修勃然大怒,轻易将他甩飞出去。云无涯重重撞在院墙上,眼冒金星,骨头好似散了架一般。

      但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重重喘了一口气撑着从地上爬起,踉跄地跑向已经近在咫尺的屋子。

      快了。

      他看着离自己就只剩下两三步远的大门,养母就在里面。

      一个头颅飞了出来。

      云无涯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养母的头颅被魔修丢垃圾也似地抛了出来!

      他一转头看向养父,发现他正被魔修掐住脖子,想要自爆内力。他的鲜血自口中不断涌出,满是血丝的眼球似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最后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没了声息。

      一切只在几个呼吸间。

      魔修却未立刻动手杀了云无涯,而是仿佛找到了很有趣的玩物似的,饶有兴味地道:“小狗崽子,磕三个响头,老子就给你十息机会逃跑。”
      此言一出,他身后的随从纷纷发出恶意的嗤笑,看好戏一般地看向云无涯。

      云无涯虽年幼,但也知道磕头的含义。极致的愤怒、屈辱与恶心反胃感充斥了他的整个灵魂,他恨不得现在就手刃仇敌,但他做不到。
      但他一定要手刃仇敌。
      此恨做鬼也难息!

      “磕,用力磕。”魔修嘴唇裂开,露出森白的牙齿,俯视着云无涯,“每磕一个响头,本座便允你多活三息,再多送你一息,如何,够宽宏大量吧?”

      浑身的剧痛和无边无尽的悲愤几乎要将云无涯的意识淹没。
      心如止水,以柔克刚。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在怀里那本功法上曾看过的句子格外清晰。
      活下去。

      种种念头在他几乎要炸开的脑袋里疯狂冲撞。

      最终他颤抖着,用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痛觉的手臂,勉强支撑住身体,他低着头,不让魔修看见他眼中森然的恨意。
      然后,他对着冰冷的、沾着爹娘鲜血的地面,重重磕下一个响头!
      “咚!”
      额头撞在青石板路上,瞬间破了皮,渗出血来。

      “三息。”魔修懒洋洋地计数。

      “咚!”第二下,更加用力,血混杂着路面的灰糊满额头。

      “咚!”每一次磕头,屈辱感和一种冰冷的,只为复仇而存在的执念疯狂滋长。

      “很好。”魔修鼓掌轻笑,“跑吧,可别跑不动了。”

      云无涯猛地起身,没有任何犹豫,不是向外,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地向院内一处跑,接着掀开木板,往恶臭扑鼻的沤肥坑里跳去!

      “噗通!”
      令人作呕的秽物溅起。

      魔修的哄笑声再次爆发。
      “哈哈哈哈哈哈,果然吓疯了。”
      “竟自己跳了粪坑!”
      “君上,这……”

      魔修也愣了一下。
      云无涯在赌。
      磕头时他看见那为首魔修的鞋,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这是不寻常的,因为这偏僻的小村里随处是泥地。
      果然,魔修头领皱眉挥了挥手。
      手下自告奋勇道:“属下这就去将那小杂种抓回来。”他捏着鼻子,一脸嫌恶地走向沤肥坑。
      他用拾来的树枝探了探秽物表面,几欲作呕。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轰!”
      火光一闪而逝,剧烈的爆炸将四周石板掀开,将魔修的手生生炸出几道伤口。魔修躲过了碎石,但随之而来的喷溅,却已不及躲闪。
      虽然不至于因为爆炸重伤,但浑身沾满令人作呕的污秽之物,还是让他发出惊怒交加的吼声,随后便是一阵干呕。

      其他魔修见此也恶心得纷纷后退远离他,生怕被拍着衣服挥开秽物的他波及。

      乱象中无人发现,云无涯早已顺着一条密道逃了出去。
      狡兔三窟。养父曾对他说过,屋内有一条密道,院落后有一条密道,最近的这条便是在沤肥坑之下。

      魔修挡在屋子门口,后院则太远,十息之内必定来不及。况且他刚入密道,魔修恐怕就追上来了,到时他插翅难飞。
      必须制造出一些混乱。

      此刻云无涯顺着坑道向前拼命地跑着,他的脑海里早已没了其他任何念头,只剩下不断向前跑的意念。

      密道早已被掩上,魔修往坑里查探,只发现不知有多深的秽物。忍住恶心以神识潦草地寻了几下,发现没有任何生息。

      多半是淹死了,要么就是被炸死了。

      “晦气!把这烧干净,走!”

      魔焰腾起,将整个院落,乃至整个村子吞没。

      密道的尽头在后山的林中,养父在密道口旁的树下留了一封信,曾经告诉过他,若是有一天用上这密道,父母又不在身边,记得带上那封信。

      云无涯回头望去,家的方向火光冲天。
      他成功了,逃出来了,却像永远被留在了那里。

      从此世间再无小村的旺财。
      有的只是一个身负血海深仇、不死不休的厉鬼。

      然而此时此刻,云无涯的心中却还顽固地残留着最后一点念想。
      那是养父曾经提到过的,远在药毒谷的“萧鸣玉师姐”。
      萧鸣玉的名字从此便成了这再也洗不尽的无边黑与红中,他唯一可以奔赴并且依赖的,对未来的全部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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