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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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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前,父亲母亲在瑞士的研究工作告一段落,自洛桑回国,带着哥哥和我。我与哥哥都在瑞士当地出生,所以,哥哥叫瑞逸,我叫瑞隐。据母亲说,父亲希望我们有闲逸隐忍的品质,不骄不躁。
回国之后,安定的生活带给我们稳定的人际关系。那一年,哥哥十六岁,我十岁。
我们的新家选在近郊一处别墅区,二层楼带前后花园的独立住宅,周围的邻居多是有相同背景的人士。
哥哥和我经过几次必要的测试之后,各自插读在适合的年级里,继续我们的学业。
这里的邻居同我们在瑞士山区的邻人不同,平时来往不多,不过是点头之交。巧合的是,我们邻居家的儿子似乎和哥哥瑞逸同校但不同班级。
春天天气晴好的周末,瑞逸会邀请同学来,在花园的草坪上铺开大大洁白的床单,一群人围坐在一起,聊天、讨论功课。
即使我很羡慕,可还是不能加入他们的行列。我必须准时起床、进餐、学习、玩耍、睡觉,一切有规律的象是一具时计。哥哥和他的同学都叫我“娃娃”,给我买果汁和卡通玩具。我并非不喜欢这些,其实我希望可以快快长高长大,成为一名有学识气质的女性,一如我美丽优雅的母亲。
但小孩子的愿望常常会被大人忽略,即使开明如我的父亲母亲,也难免如此。
夏天很快便来临了,随之而来的,是漫长的假日。瑞逸的同学们有时间就会聚在一起,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做完暑假作业的我,闲闲站在花园的矮墙旁,一边喝汽水,一边有些无聊地望着一群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暗暗太息。谁会来理睬一个无聊的小学生呢?哥哥曾经说,七八岁,狗也嫌,意思就是我这个年纪的小孩,总是不讨喜的。看起来我注定要度过一个漫长而无聊的暑期,我暗暗想。
“很无聊吗?”耳边响起一个男孩子温和的询问,但那声音并不动听,有些粗,有些硬,显然处在变声期。
“如果我说我羡慕他们的成分更多,你相信吗?”我转过头看向同样倚在花园矮墙上的邻家大男孩。
他闻言,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少见的洁白整齐的牙齿,将他一张在我看来不怎么出色的脸映衬得格外干净。“换成是旁的小孩同我说这话我一定嗤之以鼻,不过你不同。我看你家长很开明,你又接受西方教育长大,思维较之国内同龄学童成熟。所以我相信你。”
我有了和他交谈的心情,至少他肯和一个小学生如我讨论这样的话题。“你寂寞,是不是?”
他用一双褐色清亮的眼睛盯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讲话总是这样直接吗?我有点怀疑你的真实年龄了。”
“你认为我应该几岁?”我笑,仰起头问。十岁的小孩子,总希望别人把自己看成大人。
“十三、四岁吧。”他用手耙耙头发,“我估计女孩子的年龄从来都不准确。”
“如果你将女士的年龄估多三、四岁,那真会是一场灾难。”我点头同意,好在,我是小孩子。而且,东方人的年龄一向不容易推测。我母亲就是代表,得天独厚,明明已经生了两个小孩了,可是永远有人以为她未婚且只有二十岁。这真是东方人的优势,过了四十岁仍会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你中国娃娃。“她们顶好永远二十五岁。”
“嘿!”他惊奇地看着我,“你看起来似乎只有一丁点大,怎么讲话却象个小老太婆?”
“是吗?”我向他伸出手,自我介绍,“我是龙瑞隐,今年十岁。圣诞节后就十一岁。”
他看看我的手,然后也伸出手,越过矮墙,与我的手交握。“沈启峥,十六岁。”
“娃娃,你交到新朋友了吗?”瑞逸暂时撇开朋友过来关心我,看见我们握在一起的手,他挑眉微笑,向沈启峥耸肩。“她可是个小大人,千万别试图在任何事上欺骗她,她会缠到你跪地求饶为止。你好,我是娃娃的哥哥龙瑞逸。”
“我知道。我们同校,我常常会在校园里看到你。我是沈启峥。”
“要不要过来玩?都是一些同学,人多也热闹。”瑞逸邀请他。
“不用了,谢谢。”启峥拒绝,“这样和你妹妹聊天,我已经觉得很开心了。”
“那好吧。不过欢迎你随时过来玩。”瑞逸不在意地耸耸肩,返回人堆里去了。
我向哥哥的背影做鬼脸。同样是十六岁,我可以肯定瑞逸待人处事的手腕一流,比淡淡疏离的启峥高明了不知多少。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同龄人来找他,他看上去就象是花园里孤独的巨人。
“所以你寂寞。”
“是。”他竟然听懂我没头没脑,天外飞来的一句话。“你的父母真是开明,允许你们的同学上门来玩。我也有一个窗明几净的大书房,可惜,我从来不被允许带人回来玩。”
我不语。每个人的故事都不同,即使优渥的环境也不等同于自由的生活。
“启峥,你在外面做什么?还不快进来温习功课?”那边的门廊里传来一管女中音,雍容威仪。
“再见,隐隐。放风时间结束。”他离开矮墙边,向我挥手告别。
“明天我们再来聊天。”我也冲他摆手,心里有莫名的难过,他叫我“隐隐”时,就仿佛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彼此了似的。
瑞逸去而复返,搂住我的肩膀。“他不是个开朗的人,要费些力气才能和他成为朋友。娃娃,你确定你想要交他这个朋友吗?”
我很肯定地点头,他看上去那么寂寞,多一个朋友总是好事嘛。
“那么,你要坚持到底,不要随便放弃哦。”他紧紧我的肩膀。
我抬头望向瑞逸的眼睛,那里面有着笑意和支持,是作为哥哥的他所能给予的最佳关心。我笑着点头。
晚上父亲母亲忙了一天下班回家,一家人在饭桌上碰面。
“瑞逸,今天过得好吗?”父亲例牌要关心一下儿女。
“很好。”哥哥言简意赅,绝无赘言。
“宝宝,你呢?你今天过得开不开心啊?有什么新闻要和爸爸讲?你眼睛里坚定而喜悦的光芒闪着神秘的色彩,又是为了什么?”父亲又转过头来问坐在另一边的我。
我自蔬菜汤碗后抬头,考虑如何回答。
“老爸,她决定和邻居家的男孩子做朋友。”瑞逸向父亲报告。
闻言,母亲望向我,展了一个让父亲十数年来始终为之倾倒的美丽微笑。“女儿长大了,开学要升中学,她有自己的社交圈,不再是小宝宝了。”
“啊,可不是。”父亲突然之间大发感慨,“一转眼就亭亭玉立,恋爱结婚、相夫教子去了。”
“爸爸,我会永远爱你们。”我放下餐具,细声对陷入到迢遥远景里的父亲说。
“亲爱的,听,我们的宝宝已经学会安慰我们了呢!”父亲捧住心窝,一副老怀大慰状。
“定邦,我刚才说过了,瑞隐已经不是小宝宝了,瑞逸在她这个年纪,和家里打过招呼已经可以在同学家过夜、出去露营了。我们不可以厚此薄彼,要公平。”母亲温柔地再次强调。
“那怎么同?”父亲放下碗筷,“那是在瑞士,而且他是男孩子。这里是上海,宝宝是女生。国情不同啊。”
“我知道。我也不是要她和瑞逸完全一样,只是想宣布,瑞隐从今天开始,可以晚一小时熄灯。”
“谢谢妈妈!”我开心地扑过去拥抱妈妈。这意味着,我有自己的时间了,也意味着,家人认为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分配时间了。
然而接下来的漫长假期,我并没能实践自己的诺言,去陪启峥聊天。不是他不出来花园了,也不是我忘记了他这个朋友,而是父亲母亲要赴德国参加一个医学会议,故而我和哥哥也只好跟了去,直到新学期开始才回来。
开学后,我就是中学生了。许是柏林的食物太合我的胃口了?假期回来我的身高一下子蹿高,势如破竹,所有的衣服鞋袜统统换新,尺码都比原来大了一号半。站在新同学中间,简直似一个巨人。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喏喏喏,就是她,归国子女,年纪小小,已经读到中学,连身高都高人一等云云。
我有些气馁。这些人幼稚得可以,完全谈不拢。还有人讲方言,根本不知所云。我站在他们中间,有非吾族类的被排斥感。
被分在一个特别班级里,据说所有学生的家长都是很有些来头的人物。可是老师介绍我时仍以一种外来者似的口吻说:龙瑞隐同学父母是著名的医生,举家刚从国外回来,如果她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希望大家多帮助她。
我只能应和她的话,请同学们多多关照。啧,这老师还没我家里的老奶奶开明。
第一天的中学生生活就在同学异样的注视和熟悉校园、抄写课程表这样琐碎的小事里度过。
放学回家,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钥匙。哥哥瑞逸开学住校去了,父母尚未下班,女工玛利亚出门去购物了。总之,我被关在自己家门外,只得坐在门廊台阶上,等待家长归来。
“隐隐,家里没有人吗?”一把低沉好听的声音在隔邻响起。
我抬头看去,啊,是启峥,忙不迭点头如捣蒜。
“过来吧,到我家来等吧。”他笑眯眯地说,向我伸出手。
“方便吗?”我犹豫,他的母亲……我想起那管威仪的女中音。
“没关系,来吧。”他坚持。
“好。”我背起书包,走出自己家的花园,走进他家。
刚随启峥进入他家的客厅,就看见一名美丽雍容的女士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用她美丽而冷淡的眼审视我,象个睥睨一切的女王。
“启峥,她是谁?”女王冷淡地问。小小年纪如我,也能感觉得出她的疏离。
“隔壁龙先生家的小女儿。她忘记带钥匙,被关在门外了,所以我带她过来,比在外面苦等要好。”启峥牵着我的手,对淡漠的女王说。
“是吗?”女王于是将我父母姓甚名谁,做何职业、我的姓名年龄问个明白,才摆摆手,恩准。“去罢,好好招待龙小姐。”
“是,母亲。”启峥应是,将我领到他那间“窗明几净”的大书房。
他的书房真是“书”房,几乎全都是书,除了电脑和书桌,便统统是各色书籍了。
“啊,你看原版的莎士比亚。”我有意外发现。
“嗯,假期的作业里有一项是‘比较莎士比亚的悲剧与喜剧’,听起来象是比较文学。”他安置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见我家花园里的雕花木椅同小小秋千架子。
“你喜欢他的作品吗?”我好奇地问。
“喜欢。”他马上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故事从他变声后的喉咙里讲出,格外地吸引人。
“你的声音似足一个人。”我侧头努力想了一想,“对,肖恩•康纳利!用这种声音说:Bond,James Bond。”
他听了,加重了鼻音,拿腔拿调地用苏格兰口音说:“I’m Bond,James Bond。”
我被他惹得哈哈大笑,实在太趣致了,让人绝倒。
“你该常常用这种嗓音和腔调说英文。”我很少在中国人身上听见如此醇厚好听的男中音,而十七岁如启峥,却已经拥有。
他呵呵笑着将我额头上的头发揉乱,用很宠溺的眼神望住我半晌。“真希望你是我的妹妹,我会很宝贝你,将你介绍给所有我认识的人,骄傲于你的一举一动。可是,如果你真是我的妹妹,也许你就不可能养成这么可爱率真的性格了。这个家完全是一潭死水,波澜不兴。”
我没有说话,但是我知道,启峥,终有一天,你会从这个家里走出来的。
而我希望,可以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未来。这是朋友所能做的最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