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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番外:四时歌·山明水净夜来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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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独自坐在船尾,看着淡淡曙色将夜的漆黑一分一分擦除。
一宿没睡。
入眼是黯蓝色的的江面,平静宽广,笼罩着一层白色的雾气。不远处翠色山峰突兀矗立,若隐若现。虽已是初秋,江风却并不显得冷,潮湿温润的空气令全身上下倍感舒爽,可是心却不是。
他的心情,现在糟糕得很。
他和樟在闹别扭。
并且这场前所未有的闹别扭,已经持续整整一天了。
闹别扭,根据他漫长的为人经验来讲,是一种非暴力吵架,并且常常因为不为外人所知而显得持续时间分外漫长。枫还记得,在自己最早住过的那个小村庄里,如果有两个人闹了别扭,其中一方迟早会去找个第三人,向对方倾诉抱怨一番;于是这个第三人也会很上道地说:
哎呀,是他(她)错了呀,我帮你去讲他(她),你别生气了。
就这样,通常要经过他人一番真真假假的斡旋,闹别扭才会中止。
可是现在,他没有第三人可找。
而且自己究竟是在因为什么而别扭呢?
他也说不好。
这是樟变化为人的第五年。成为人,便不会像树一样,只能被迫停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枫带着他一步一步踏进了人世红尘,先从最近的地方走起,在山王地界上和牧民拉家常,放牛羊;然后去埈城,去朔望,见识了城郭大略的模样;最后翻过崤山,来到了和北疆截然不同的世界。于是原来那些言语所描述的一切,统统变得真实鲜活起来。繁华、热闹,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
樟变成了一个面容俊朗、身形颀长的男子,不同于当年枫初入人世间的戒备与冷漠,樟什么都喜欢,什么都好奇,很爱凑热闹。或许是因为有枫在侧可以兜底,又或许是天性便很舒朗无拘,他很快展现出一副自来熟的样子,逢人便可搭话,即使常常因为遇事一知半解而闹笑话,但他的确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
讨人喜欢。
有意思。
所以枫便多多少少由着他性子来。虽然在樟还是一棵树的时候,他时常同他讲话,介绍人世间种种;但这红尘浮世万千,自己所知所见的也不过是些皮毛罢了,樟若是能比自己活得更加自在如意,游刃有余,想来是件好事。
但事实证明,枫这想法,有些天真。
这一趟出行,两人乘了船,在邗城之外落脚。枫要去山中拜访一个老人家,据说那人身怀灵力,是个早年在陵南阁待过的修士。樟却对陵南阁、修士、灵力之类的统统不感兴趣,只想要进城去瞧瞧。枫看出他的兴趣缺缺,便给了他钱,让他自己去逛。
结果直到深夜,樟都没有回到船上来。
城市夜晚有宵禁,是不准人随便走动的,但这并不能真的束缚灵物的去留。更何况,樟的脑袋瞧着很好使,比自己更加知进退懂变通,想来不会出什么事。虽然一直这样想着,但最终枫还是忍不住潜进了城。
灵物在一定范围内可以互相感应,所以枫没有花多少功夫,就在城里最大的青楼中找到了人。这白痴大喇喇躺在床上,已经醉得人事不省,衣服也被扯得乱七八糟。枫进去的时候,一帮女的还围在他身边,正在嘻嘻哈哈地用胭脂在他胸口描桃花。
秦楼楚馆的人见惯八方客,都精明,见樟穿得体面,却什么也不懂,便断定是个瞒着家里偷跑出来尝鲜的贵人少爷。少爷长得好看,嘴又甜得很,见个姑娘就会夸“你长得真好看”,于是惹来一堆心花怒放的莺莺燕燕,非要让他挑出来个“最好看”的过夜。没成想这小贵人酒力很差,一壶花酒未见底便醉了过去,怎么都唤不醒。直到枫从窗口跳了进来,一群人才吓得大呼小叫冲出门外。
倒是楼里管事的妈妈冷静,赔了笑脸进来招呼。见枫铁青着一张脸,很有眼力见地送来了醒酒汤。枫冷冷俯视床上的人,不知怎的心头烧起一阵无名火来。半晌,他伸手去拢对方那大敞的衣领。
没成想却被樟抬手狠狠拍了一巴掌。
人虽迷迷糊糊,下手却重。枫咬着后槽牙,压住他手腕,粗鲁地将敞开的衣领揉并在一起,又突然觉察不对,重新翻开领口,铁青的脸顿时又黑了三分——
他扭头看向赔笑的女人,问:
“他的锁呢?”
樟一个人待在商船的客房里。
他躺在床上,看着头顶上方灰扑扑的木板,大睁着眼睛睡不着。
成为人之后,他头一次喝醉。枫把他从青楼里带了回来,然后就去甲板上“透气”,透了整整一天。初时樟没反应过来,以为他晕船,便想讲讲自己在邗城的见闻让他开心,可是枫好像并不感兴趣,于是樟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枫不是在透气,他是在生气。
他在生气什么呢?
是因为自己酒量很差吗?
于是他去道歉。
对不起,我酒量差得很,辛苦你带我回来。
枫接受了他的道歉,但看起来仍然不高兴。
枫在外人面前话很少,总是面无表情,所以山王人敬他又畏他。可是在樟的眼里,枫不是这样的。在自己还是棵小树苗的时候,枫就会对自己讲话,他能说好多好多,有时候甚至能讲到自己睡着。而且枫总是很细心地照顾自己,从来没有同自己置过气。
所以枫的样子让樟很不安。他忍不住伸手去晃枫的胳膊,问他,你到底为什么生气呀?
可是枫没有回答他。
枫有一种很神奇的能力,只要他碰触别人,便能知晓对方当时心中所想。可是樟却没有这种能力,枫不说话,他便猜不到。
搞不懂,他到底别扭什么呢?
这样的枫很陌生,他不习惯。
樟躺在床上,无意识地摸着颈间的银锁,不由自主地再一次复盘过去这一天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去猜测枫到底为什么对自己冷冷淡淡——
他之所以要进城,是想为枫买一件礼物。
自己变成人之后,枫送给自己一个很好看的银锁。据说人在刚出生和成年的时候,都会收到礼物,虽然灵物化成人,也说不好到底算“出生”还是“成年”,但枫一口咬定这是成人礼,那就算是成人礼吧。
樟很珍惜它,一直贴身带着。
你变成人的时候,收到什么成人礼了呢?
他曾经好奇问枫。
枫摇了摇头,说他没有。
所以樟想要送一件给他。
可是邗城的东西都很贵。樟原想用自己攒下来的钱买,可是根本买不到什么,就算把枫给自己的钱加起来,也不够。
于是他找到了赌坊。
枫曾经告诉过自己,赌坊是人们靠运气赚钱的地方,但其实根本赚不到,反而会赔本,所以不建议尝试。但樟觉得,这或许是因为枫的运气很差,可自己却不一定。
他要去试试。
果然,他的运气好得很,想要骰子什么点,就能有什么点,身旁的人都跟着他押,大家都赚得很开心。
樟并不贪心,他试了几把,赚够了钱便要走。大家很舍不得他,但他赶时间,要买礼物,于是众人转而很热心地给他提建议。七嘴八舌提了一堆,每个人的主意都不一样,真头晕。不过后来终于有了大家一致同意的意见——
樟应该去趟青楼,找长得好看的女人问问,她们是天底下最懂男人心的,一定可以给出个好建议。
快要天亮了。
客舱上部的狭长窗口,本来是一方深沉墨色,已经开始渐渐转淡。枫的床铺干净整齐,只有个枕头,孤零零的。
就像被丢下的自己一样。
樟扁了扁嘴,坐起身来,走了出去。
停泊在江面上的客船开始热闹起来。船工们纷纷醒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忙碌着,开始打扫装船。江雾在渐明天光里慢慢消散,被船工号子惊吓的白色水鸟从江面上掠过,去追逐远方那将升未升的朝阳,留下一串悠长好听的歌声。
枫一个人坐在最上层甲板的船尾处。
樟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
“你去睡一会儿吧。”
他对枫说:“我也想透透气。”
或许枫是因为不想看到自己,才会整夜去外面“透气”的,一直不睡觉,这样可不行。
枫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有些出神,半晌,他才慢慢扭过头来,然后从身上摸出钱袋递给樟:
“饿了吗?上岸买包子吃吧,船还有半个时辰才走。”
樟看了看钱袋,将它接了过来,然后起身下了船。他在船只即将离岸前堪堪赶了回来,带给枫一个热腾腾的大包子。
“……我再也不去青楼了。”
他说。
那儿和赌坊一样,都会赔本。
“我去赌坊赢了好多钱,想给你买礼物。大家说青楼的姑娘很懂男人的心思,可以去问问该送你什么,没想到我喝醉了,钱也丢了。”
他在枫的身旁坐了下来,从怀里摸出来方才在船下买的礼物,递给枫:
“这是送你的成人礼。刚才卖包子的大娘说,每个人小时候都会有这个的。我将来送你更好的,别生气了,好不好?”
一只拨浪鼓出现在枫的眼前,挺小的,大概有手掌那么长,但做工很精致。鼓面上一面用流畅的线条描画了泛红的枫叶,另一面画了梅兰竹菊,鼓的两边,缀着两颗圆润的小瓷珠。它被一只手轻轻转了转,发出了“咚咚”的轻响声,一下一下,都敲在心上。
枫将那只鼓接了过来,拿在手上,又转了转。
所以,你是来当那个“第三人”的吗?
巴掌大的小鼓发出“咚咚”的声音,回答了他。
“……谢谢。”
枫说,他握紧那只鼓,然后咬了一口热包子,同时听到樟的肚子很大地叫了一声。
“……你吃了吗?”
他问他。
“钱不够了,只买了一个。”
樟很诚实地回答。
枫闻言一愣,呆住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
“你是说……这个鼓,你花了六十个铜板?”
“五十五个,我有讲价。”
樟说,冲他晃了晃严重瘦身的钱袋:“没有花光,算我欠你的。”
啊,这家伙,其实是吞金兽吧。
枫觉得自己已经没办法继续生新一轮的气了,只能沉默着掰了包子,分给樟一半。
“你不生我的气了,对吗?”
樟向他靠近了些,问他。
枫认输了,他摇了摇头。
“所以你果然生气了,为什么?”
樟很狡猾,立刻追问,同时握住他胳臂紧摇:
“这不公平,每次你都能知晓我的心事,我却不行,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生气,我猜不着。”
可能的确是因为一宿没睡的缘故,此刻樟的叽叽呱呱显得格外聒噪,枫三口两口解决了包子,才回答他:
“……那个锁,你不许丢。”
樟闻言一怔:“我没——”
“我找到你的时候,银锁已经被一个女的摸走了。”
枫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扒开你的衣服,解下来拿走的。”
这个白痴竟然毫无所觉,反而伸手打自己!那一巴掌可真疼。
樟:“……”
他哑口无言。
怪不得。若换成自己,也是要生气的。
“……对不起……”
“还有——”
枫顿了一顿,才道:“我不是你相好。”
这个笨蛋,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昨夜离开青楼的时候,紧紧扒拉着自己,还口齿不清地冲那群女的炫耀这是他“相好”,迎来好一番哄闹,真是让人难堪。
樟闻言一怔,想了想,迟疑道:“可是她们说,同吃同住,睡在一间房里,如果有成亲的仪式,有媒聘,那就是’婆娘’,没有的话,就是‘相好’。”
“‘相好’不是这么用的!”
枫觉得自己一定是渴觉了,所以才觉得此刻格外头疼,连耳朵脸颊也一起疼得发红:
“我们不是‘相好’,他们说的那都是夫妻,一男一女,可以生孩子的那种!”
“……哦,知道了。”
樟食不知味地啃包子,片刻后,他才恹恹开口,问道:
“那我们究竟算什么呢?”
枫长得不老,他和枫肯定不是父子;
他们又不是同一个树种,所以一定不是兄弟;
是朋友吗?可是他觉得,朋友的种类太多,无论哪一种都比不上枫和自己的亲密;
或者师徒?可是樟并不觉得自己在敬畏枫,而且听说徒弟迟早会出师,会离开师父,可樟不想,他想永远和枫在一起。
通过握着胳臂的手,枫感觉到了樟的心声。他看着耷拉着脑袋的樟,那些从昨天开始一直乱糟糟汹涌在胸腔中、名为“生气”的情感,慢慢缓下了浪头,被拆散为一波又一波清晰分明的水纹,通过那一层层水纹,他看到了自己。
他担心樟的安危,不愿他去不正经的地方,气恼他弄丢自己送的东西,羞赧于樟所描述的那种关系,还茫然于自己的无知——
是啊,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樟的什么人呢?
樟会在这世上活得越来越自如,越来越像“人”,他会有很多新的经历,会想要去不一样的地方,过和不一样的生活,做和自己不一样的选择,他肯定很容易找到一个相好,甚至是婆娘。
樟应该拥有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所以他们会分开的,或早或晚。
他后知后觉地领悟到这个事实。
原来自己的不开心,是因为这个。
关于未来毫无佐证但又无法控制的想象,如同可以剜骨蚀髓的匕首,搅起担忧与不安的倒刺,让思虑和睡眠交错研磨,于是为人所独有的幽微心思开始缓慢生长,于是枫无师自通地明了什么是私心,什么是舍不得。
“是家人,”他故作笃定地对樟说:“在决定分道扬镳之前,会一直在一起的那种。”
分道……扬镳?
樟心头一跳,有点呆住了,半晌,他才喃喃开口:“我不会离开你的,难道……你要离开我吗?”
枫看着他,对他淡淡笑了笑,站了起来。
“也许吧,人总会经历这些的。我去补觉了。”
樟看着枫离开,一直走进船舱,半晌,才转回身来,慢慢吃掉了变冷的半个包子。
天光大亮,巨大的船帆一分分升起,鼓满了蓄势待发的风。停泊的商船出发了,它劈开江水,开始向着自己的旅程行进。
不,我不要和你分道扬镳。樟在心里说。
我要和你一直在一起,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