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人的平常》的云

15、程延

　　有时候程延不太关注时间。有荣与的时候。
　　春深。会议后半程，荣与一直在百无聊赖地轻轻转笔。两个人坐的是对桌，从程延的角度能清晰地观察到他动作的频率。转三下快的，一下慢的，单手把笔帽从笔上脱开，又合上。无名指被压在下面。又是三下快的，一下慢的。
　　这一天有本学期的新进人员述职，程延是第一个。他起身的时候荣与抬头看了他一眼，是正常的看陌生同事的眼光，跟看突然闯入视线的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只一眼就移开。程延开始述职，余光里的荣与放弃了转笔，只是一肘搁在桌面上。
　　会议结束，荣与拖到大部队散了才走，程延跟在他后面几步，看着他的背影。在四楼和五楼的楼梯拐角处，程延从气窗朝下望，看到荣与站在三楼露台边。

　　这个春天雨水很重。也许是因为大雨总是来得爽快，潮湿气却不如从前那样让人难以忍受。
　　很久没见的程琳说要来找他，程延把地点定在了新下沉广场的一家咖啡书店。程琳在电话里笑他：“你不是最讨厌这种地方吗？咖啡馆不像咖啡馆书店不像书店的。”
　　“挂了。”程延笑。
　　到了约定的那天，程延在广场边站了很久。那是一个风口，僻静，能从侧面看到书店，且正好能看到柜台。他看到荣与进了门，沉迷地思考为什么人类能从风里感知到季节。
　　荣与做的咖啡确实不很好喝。他双手捧着杯子，被风吹凉的十指逐渐暖和。程琳进来找到他，疑惑地问：“哥你在笑什么？”
　　“我没有笑。”程延说。
　　程琳歪着头看他半天，皱眉问：“你不会心软跟那谁和好了吧？”程延面无表情扫她一眼，她装出心有余悸的样子，拍拍胸口，笑：“没变。我放心了。”
　　那天晚上程延跟程琳说：“我遇到了一个人。”
　　程琳诧异，程延说：“我本来以为再遇不到了的。”
　　自家妹妹因此笑得前仰后合：“老哥你好像在思春哦，文艺死了！我浑身鸡皮疙瘩！”她恶作剧似的开玩笑：“恶心心！”笑完又拍拍他肩膀：“放心啦，你这么帅什么人遇不到啊？爱情都上赶着你来的。”
　　不是的。程延摇头，知道她没懂他的意思。

　　会议后半程，程延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转笔。三下快的，一下慢的。他垂眼看自己的手，把无名指压在笔下，试图抽出笔来，发现结果只是压得指节疼。
　　开完会旁边的老师邀他一起吃个饭，程延一时没认出这人是谁。隔壁院校一起过来参会的张老师适时地出现：“李老师，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趁着两个人正寒暄得起劲，程延说：“李老师，张老师，不好意思，今天还有点事，得先走了。”说完也不等人表态，冲人点点头就离开了会场。
　　虽然距离并不算很远，但这座城市的秋天层次不像A城那么分明。A城的冷是一段一段地冷下去。这里的温度会反复，昼夜温差也很大，午后两点时甚至有些热，这会儿天还没黑却已经起了凉风。程延出了会议室穿上外套，出去顺着马路步行了一段。看着天渐渐黑下去。
　　他摸出手机，登录那个半弃置状态的社交账号，点开经常访问里的唯一一个账号。那个账号没有修改过ID，头像是随处可见的蓝天。账号主页有条久违的动态，是月亮。
　　秋天的月亮总是比其他季节的清亮。程延抬头只看到朦胧月光晕染的一片云。又走了一截，脚步慢下来，停住，转身。

　　回到A城是夜里将近一点，进城之后有很长一段是新建的城区。明明没有人，但无数的灯被点亮。
　　程延余光里的光亮就像瀑布流下，又以一种弯曲的方式急速消失在眼界中。璀璨的光一面消失，一面映入眼帘。好像这段路怎么都走不完。

　　荣与的灯还亮着。
　　程延把车停在路边，点开跟荣与的短信对话框。在界面上停留了一会儿，他摁灭了手机，与此同时手机震动。再打开看到是荣与发的消息。
　　“周六放的是《海上钢琴师》。”
　　程延回复：“1900下船了吗？”
　　荣与：你怎么还没睡？
　　程延：你怎么还没睡？
　　过了几分钟，荣与说：“今天碰到我前女友了。失眠。”
　　大概是因为很久没有收到程延的回复，荣与的消息又来了，说早点睡吧，晚安。程延看到窗口的灯熄灭。回复好梦。

　　他拿出另外一个手机，有几条好些天前的未读消息，分别来自两个账号。
　　-Z，大家都很想你。什么时候再来？

　　-再见我一次，以后都不烦你了
　　-分了手就不能做朋友吗？
　　-你要不要这么绝情？
　　-就算我千错万错，到现在还喜欢你是我的错吗？
　　-求求你理一下我，非要我死给你看？

　　程延扫了一眼后一个账号的消息，毫无波澜地退出来，回复了前一个账号：“想来的时候。”关机。

　　天亮得很快，至少比平时亮得快。到了日常上班应该起床的时间，程延发动车子离开。回去冲了个澡，到学校正好踩点。
　　进图书馆的时候碰到荣与。两个人从两个方向上过来，荣与稍快，在门口驻足等他。程延看着荣与的脸，看见他眼尾慢慢出现笑纹，嘴角就跟着扬了起来。
　　“早。”荣与有点惊讶，“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昨天听说你还在出差啊。”
　　“结束得早就回来了。”程延应，“还是没睡好吗？”他指指自己眼下，看着荣与双眼：“青的。”
　　荣与笑笑，伸了个懒腰，撇开脸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两个人并肩走楼梯，荣与忽然说：“怎么感觉好久没见你了？”
　　十八天。
　　程延点头：“是啊。”

　　午后程延去三楼露台，荣与像是料到他要来，早提了两把椅子。程延坐到空的那把，荣与看着手上的书：“省图对我们工作的反馈下来了，等下去看看吧，你也是主力。周末要不要去我家吃个饭？我妈一直念叨你。”
　　程延不开口，荣与转过头来看他。程延说：“周末可能去不了。”
　　荣与笑笑：“你最近很忙。”
　　“不是，”程延说，“周末是我奶奶生日，我要去乡下看她。”
　　荣与看上去比刚才轻松：“那帮我给奶奶带个好。”他继续低头看书，程延盯着他被光照得有点透明的耳廓，鬼使神差地说：“要不你跟我去？”
　　这是他第二次邀请荣与回自己老家。程延看到湖里有大鱼一跃而起，荣与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