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孟光齐眉举食案 ...
-
皋宅 庑廊
孙嫂闻言,也贴着墙边而立:“咋,你要我喊你运期孟氏?”
孟光摇摇头:“喊我孟光,或者德耀。”
“我喊你孟光容易,你家运期燿……?”孙嫂将下巴往远处庑房方向一抬。
“他会很高兴。”孟光眼角泛着闪。
一旁有人走得飞快,她招呼上孙嫂:“张家妇,你聊什么?再不快点,饭到手就凉了!”
孙嫂本能朝那人迈出一步,但身形微顿。
之后,还是撂下了孟光,快走两步跟上前人:“快些走罢!”
厨房这会儿排了长队,孟光在后半队伍里,踮着脚看前头有什么剩饭。
主家今日行宗族祭祀,这午头加餐,即是主家人吃剩下,高等奴仆再吃一轮又剩的。
膳夫所为,即是将那些残羹再挑一挑,通通倒进锅里热一遍。
厨房又陆续搬出来三个大桶,桶中食物呈现出一种半粘稠状态。
孟光轻嗅两下空气,又看了看前面队伍的长度,心道这饭闻起来不错,希望轮到自己时还有。
随着队伍越往前去,她终于拿到两碗又褐又灰的糊糊。
纵然这饭是一轮轮剩下的,卖相太过难看,可这里面不仅有盐,更有比盐还要难得的油星。
这于现在的孟光与梁鸿而言,已是珍馐。
她脚步雀跃,端着食案往回走,在迈上庑廊后又沉稳下来,无它,廊间过于窄,怕不慎洒了糊糊。
孟光一边注意着走路,一边频频打量皋宅布局。
再进舂米院子,她发觉只要有人行经此处,往院子里稍一打眼,就可以看到她与梁鸿住的庑房,顿时喜上眉梢。
“夫君。”孟光跪坐在两人做工的庑房前,将食案举至与眉齐平,垂目轻言。
“贤妻!”梁鸿赶紧放下手中活计,侧身出来庑房,有些手足无措,又一想孟光举着食案必然劳累,自己赶紧跪坐下去。
孟光眼见梁鸿跪坐。
他腰弯得比她更甚,将食案置于与自己浓眉同一高度,垂着眸,双手庄重接过食案,缓缓放置于两人之间。
“贤妻何以侍夫如此?为夫实愧难当也。”梁鸿朝她又作揖,偏了头,不敢正视孟光。
基于二人现下潦倒困苦的境地,他身为一个男人,心下实在过意不去。
孟光按下梁鸿双手,再次将声音低下来,柔声道:“夫君,我要做高你的身份。”
梁鸿懵了:“什么?”
孟光抿唇而笑,勾勾手,示意耳语:“我举案侍君,一是妻对夫君贤德的敬爱纯然肺腑,二是……人前作秀。”
“夫对贤妻亦是又敬又爱,但这……作秀?”梁鸿小声问。
“你我夫妇互敬互爱,共用一心,谋所必成。”孟光望向院门口,道,
“我观察过了,咱们居住的庑房,位置极佳,只要有人经过舂米院子,那此人便会轻而易举地看到我们。”
“看到我们?”
“不错,这点很重要,豪族最大的问题,便是贵而不雅,”孟光低声道,
养士于豪族而言,除却之前妻同夫君言说过的好处,还有一个最浅显,也是我们最能利用的心理。”
梁鸿这会儿脑袋灵光起来:“附庸风雅?”
“极是,没有一个豪族,不想被人称作望族。”孟光字字憾人。
看了看自己的妻子,梁鸿又垂首看向食案:“妻意,为夫明白了。”
孟光笑道:“真明白了?”
梁鸿也随她漾起笑容:“妻主动齐眉举案,我同样齐眉接案,此举内因是妻与我互敬互爱,可外表为此举普世难求,
是对阶级尊卑的对照,是对贫贱不移的显化,是对士人尊严的托举,妻这手里端的哪里是食案,乃是文人雅士的风骨!”
“读书多,是有用啊……”孟光含羞一笑。
“妻之谋略,胜万千男儿。”梁鸿激动地握住她的手。
“夫君别高兴得太早~你我举案,这动作只能持续方才那么一会儿,”
孟光将他的手放下,推给他一碗糊糊,“若指望着这一点,你我怕是几年间都不得赏识。”
梁鸿学着她的样子,将另一碗糊糊推到孟光面前,双手递上筷子:“那之后,我与妻得多多互为礼待?”
“礼即是雅,即是而今你我上战场的利器,多多益善。”孟光扽齐筷子,眼珠来回一转,
“不过,夫君之名士声望才是你我要利用的东西,我于素日举礼,夫君以常待我就好,我说了,我要做高你的身份。”
“为夫以常待妻,便是一如方才,一如往常,我贵,妻当亦贵,你我夫妇风雨同担,利益一体。”
“这倒也是~”
两人相视而笑。
咴儿咴儿————
马棚里,那匹褐马又在叫,凄凄惨惨的,大概是也想要一个灵魂伴侣,因此羡慕而鸣。
一饭毕,梁鸿抬眼看了看天色,笑着道:“贤妻,你我今日动作快,一会儿得闲,加餐!”
“嗯?”孟光歪了歪头,“夫君又有什么点子?”
“下午你我出皋宅一趟,为夫自有肉给贤妻吃~”梁鸿神神秘秘道。
孟光将食案端起,要回去刷碗:“肉?夫君,你莫不是癔症了?”
“飧食自见分晓。”梁鸿卖关子,侧身进了庑房。
他要更加把劲,快些把四斛之数脱壳出来,不然真吃不上肉,虽然那肉其实并不好吃。
枯燥而又乏味的重复性动作,自今日起再也不能消耗两夫妻的生命力。
木杵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梁鸿手里,簸萁在绝大部分时间,也都是在孟光手里。
也就是重活儿梁鸿来,轻省活儿孟光来。
“吆,今日四斛舂得这样快!”皋宅收米老汉笑着搬粮食。
梁鸿微一顿首:“有劳。”
待老汉离开,梁鸿拿着个布袋,拉上孟光就要出门,孟光有些急,拽着梁鸿不愿走:“夫君夫君,这是要哪儿去?”
“自是找肉。”梁鸿走到孟光身后,推着她往外走。
可孟光想的却不是这个:“夫君,你等等,既是要出门,可千万得拿上房中那两斤粮!”
免得回来后,这粮不知所踪,进了何人的肚腹。
“哎呀!是为夫考虑的不周到。”梁鸿立刻反应过来孟光在说什么,转身回了住处,“我来拿。”
出来皋宅,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散着步来到小河边,这里芦苇旺盛。
孟光烧饭自然用不上薪柴。
这柴火的来源,一是买,但他们没有钱,二是上山砍,可他们每日舂完四斛米后,没有时间,更没有力气。
所以平日里烧的,不是糠皮就是芦苇。
“夫君,家里芦苇还很多呢,这会儿不用来揪,庑房逼仄,还要妥善放置你我奔逃时带的那几卷《春秋》,放不下更多芦苇了。”孟光疑惑道。
“嘘——”梁鸿摆了个噤声的动作。
此时天边已擦黑,晚风缓缓吹过麻衣,芦苇随着河流时而轻晃、时而伫立,星子一闪一闪,月亮只有个虚影。
“听到了吗?”梁鸿微微垂首。
孟光撑大眼眶,疑惑道:“嗯?听到了……虫子在叫?”
“还有吗?”梁鸿又问。
孟光蹙起眉头,又听一阵:“……什么啊?”
梁鸿不再打迷,温柔笑道:“你我今日,捕蛙为食。”
吴郡水系丰富,青蛙本就比旁处多,且现在不至灾年,更是在河流田间随处可见。
所以为着能补充身体所需,没钱没地少粮之人,就会经常逮些青蛙果腹。
“为夫出外摘芦苇时,曾见有人捕来吃,只不过纯水煮制,闻之腥膻,所以……”
梁鸿笑着从粮袋里拿出根竹片,这是他之前放进去的,“我准备好好去一去此物的内脏,我们只吃其肉,试试看。”
这事儿他几日前就在筹划了,所以今日才奋力舂米,以求早早出来,又在临走之时过于兴奋,因而才忘记了带粮袋。
好在孟光心细如发,即使被他的情绪带动,也还要记着保护口粮。
“啊?”二人来到吴地业已半年,孟光对此事确有听闻,但她怕水里有蛇,
因此物可算是蛇用来开胃的食物,所以不曾尝试,“夫君,此物河沿就有,还是你我需要卷起裤管下河去?”
“河沿即可。”但梁鸿说着说着,还是将草鞋脱了,卷着裤管温柔道,“我来逮,妻拿着粮袋在此处等我。”
孟光看着面前大片的芦苇,心有戚戚,眼见梁鸿拿着竹片布袋朝河沿行去。
她迟疑着,还是出了声:“夫君,这里面会有蛇吗?我们要不要去找几个经验老道之人问一问,有何逮捕此物的诀窍?”
梁鸿这会儿才发觉孟光似是有些害怕,遂回身牵上她的手,两人一起又往河沿靠,缓声道:“贤妻不必担忧,
一般青蛙在田间更多,逮得也会更顺心些,只是田间有作物,瓜田李下处,君子不立,而这芦苇地人们也时常来,没有蛇的。”
听着这话,孟光才稍稍放下心来:“好,我们快些。”
呱——
“多谢贤妻~”梁鸿一手还牵着孟光,双眼却循着声音开始找青蛙了。
孟光眉梢爬上喜气,垂眸看了眼两人相牵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