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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时 ...

  •   六年前,昭武十二年季冬,廿八。

      朔风凛冽,雪落燕京。

      皇后贴身宫女汀兰正快步疾行于乾宁宫道。天色熹微,宫人还未来得及扫除新添的落雪,夹道上便被踩出几个小巧脚印,不多时,又薄薄覆上一层淡雪。

      汀兰满身寒意,刚一步入主殿,便见奴婢们簇拥着刚起的皇后。未待脱下身上的半湿外衫,忙上前服身:“娘娘,九殿下清早发了高烧,嘴里正念叨您呢,还请您移步重华宫去看看殿下吧。”

      “什么?恒儿现下如何了?可请御医看过了?青芷,拿本宫的药箱来!快!”桓皇后闻言双眉颦蹙,不及换上全套对襟云龙常服,更等不及步辇备齐,急急出了乾宁宫。

      茫茫宫道上,桓皇后快步急行,汀兰在前引路,青芷和一众宫人在后紧跟,手中牢牢握着一个食盒大小的紫檀药箱。

      “娘娘,陛下曾经吩咐过,不许您再用药行医,若是让陛下知道了——”青芷在侧小声道。

      “现在病重的是本宫的儿子,本官作为母亲为他施药,究竟违背哪一条伦理纲常了?!”桓皇后怒道,言罢加快脚程,顷刻间已至重华宫门前。

      一把推开寝殿大门,快步入内,只见熏得暖和极了的屋子里,软玉似的幺儿正紧闭双目仰躺在内屋床帐内,隔着屏风,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一滴连着一滴,双颊原有的两团婴孩肥随着这些时日的伤神竟渐消了。

      红玉站在一旁侍疾,见皇后驾临忙上前施礼请安,桓皇后摆了摆手示意红玉退下,眼睛一刻不离床上的燕恒,大步迈至床前,拨开那额间濡湿碎发,心疼不已。

      燕恒意识朦胧,眼前花绿光影杂糅在一处,正是煎熬,迷糊间感觉到一只柔软微凉的手搭在自己额头,不多时,又抚上腕间脉搏。

      强迫自己抬起两只千斤重的眼皮,望向眼前模糊的清瘦人影,道:“母后,您来了......”气若悬丝。

      “我的恒儿,你怎么病成这样,御医可来瞧过了?”桓皇后眼眶泛红。

      “无妨的,母后。孩儿只是昨夜未顾得上添衣,偶感风寒。”燕恒道。

      “不过这些时日,你竟将自己糟践成这样!就为了那个陈家孩子?恒儿,你糊涂啊。”桓皇后拭去眼角泪珠,命青芷奉上药箱,净过手后取出几根银针,扶起燕恒,执针对准后颈大穴缓缓推了进去,小心捻抹。

      燕恒顿觉脑中舒爽许多,思维逐渐清晰,赶忙强支起身体,捉住桓皇后施针的手道:“母后,孩儿求求您!求您劝劝父皇,放陈乾景一条生路吧,孩儿与他相识多年,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他与陈氏谋逆一事无关啊!”

      桓皇后施针的手微顿,抬首瞪了燕恒一眼,叹道:“你这个傻孩子!”拔出银针,挥退左右,殿中立时只剩她与燕恒两人。

      桓皇后两手揉着燕恒左手虎口,道:“桓儿,此事非母后所能插手,亦非你所能与。陈氏犯谋逆诛九族,乃是你父皇钦定的大罪,你可知,天家旨意是万万不可更改的。”

      “此事牵连颇多,个中案情复杂,你外祖父和陈氏同为开国老臣遗脉,两族交好数十年。当日,他也曾为陈家求情。可你知你父皇说了什么?”

      燕恒闻言疑惑望向桓皇后,摆了摆首。

      桓皇后道:“陛下说,若再有求情者,按同谋论处。”

      “可是母后,我见过卫国公那封密信,那字迹定为伪造!我与陈乾景同学多年,卫国公手迹见过不少,那样拙劣的仿迹,父皇怎可轻信?!”燕恒道。

      桓皇后忙伸手捂紧他的嘴,神色复杂,摇首示意他勿要再说。

      “桓儿,此事母后亦十分痛惜。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古来万事,皆是如此。陈氏功高震主,这,便是命。”收回手,起身望着窗外一片惨白雪迹。

      今冬,燕京这雪太满,太满,满得将皇子殿前一株红梅尽数压弯。

      “可母后,若无陈家军在前线奋勇杀敌,逼退齐国大军,我们又如何能在燕京安稳度日,燕国又如何能守住国土,百姓又如何能免受战乱之苦?”燕恒急道。

      “恒儿,此事你莫要再提。桓氏如今也受陛下忌惮,已是自身难保。陈氏之事,母后着实无能为力,你也莫要掺和。”桓皇后转身,见燕恒一脸不忿,忧心道:“我的皇儿,你可知,你父皇为何突然冷落我们母子,冷落你长兄?”

      “因父皇忌惮桓氏,因外祖父为陈氏求了情?”

      “不仅如此。今后你一言一行,须多加小心,母后亦不能常来看你。因为——”桓皇后压低声音,“半月前,你父皇出游遇着一个游方道士,那道士行完通灵之术,对你父皇胡言乱语,说名中亘永者,将来会谋夺燕氏皇权,简直一派疯言!偏你父皇深信不疑。亘永亘永,我桓氏首当其冲!那卫国公陈宣,想来亦是受了这番波及。”

      燕恒实在无法理解,几乎要从床榻上跳起:“因这一亘字便要疏远妻儿,冤杀功臣?!母后!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桓儿,你尚年幼,你不懂,这世间,尽是这样的道理。在陛下眼中,陈氏便是不得不除的祸患。今日不安这通敌谋逆之罪,往后也会因那莫须有的罪名被诛。”

      “帝王之心,最是猜忌。陛下灭陈氏,又何尝不是在警告桓氏。母后今日将这些道理掰开揉碎了讲与你听,只希望我的恒儿今后能在这皇权漩涡之中,保住一命。”桓皇后转身,幽深目光落在燕恒头顶杂乱发旋之上。

      燕恒垂首不语,脑中虽昏胀一片,心却极痛,痛得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似有一团钢丝在内里胡乱拉扯,忽地,陈乾景的面容在这片混乱中一闪而过。

      不,他绝不可以看着陈乾景被斩首。恨只恨他是个年幼皇子,不能像太子长兄般在前朝周旋!

      桓皇后见燕恒沉默,只当自己劝说起了效,缓缓坐于榻边,抚了抚幺儿的头,替他抚平翘起的乱发。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当值御医匆匆赶来,仔细诊毕后拟了几副药方,嘱咐一二,桓皇后见燕恒烧热渐退,放下心来,嘱咐殿内左右几句便起身回了宫。

      是夜,桓皇后正于乾宁宫西暖阁内礼佛,虔诚闭目,端跪于佛前黄锦蒲团,双手合十,口中喃喃:“稽首三界尊,皈依十方佛,我今发宏愿,持此药师经。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

      “不好了!娘娘!不好了!九殿下!九殿下他——”汀兰忽然闯进佛堂,喘着粗气大喊。

      “何事慌张?恒儿他怎么了?!”桓皇后发愿被打了岔,本是微愠,却在听到“九殿下”三个字后唰地起身,面带急切,心想:莫非是又发烧了?可如何是好。

      汀兰落泪凄道:“殿下听说陈家公子明日要被斩首,就在方才,跪倒在紫宸殿前!这冰寒雪冷的......娘娘!您怎么了娘娘!”

      未待汀兰讲完,桓皇后双腿发软,身子不稳,跌伏在身前佛案上。

      神龛内,药师佛金像震落,滚转于案头,溅上数点烛泪。

      一个时辰前,重华宫内。

      燕恒在殿门口左右踱步,不住朝宫门口探看。

      他在等待内监的消息。

      病了一日,现下终于清醒,却无半分陈乾景的消息,心中如万蚁嗜咬,独殿外冰雪能缓释一二。

      “殿下!殿下!有消息了!”小顺子自宫门外急急跑来,帽檐上堆满落雪,眼眉尽数染白。

      燕恒迎头飞奔向小顺子,忙问道:“如何了?陈乾景如何了?!”复又伸手替他顺了顺气。

      “回禀殿下......我听我师父说,陈公子他!明日!明日便要于午门斩首!”小顺子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燕恒心下骇然。距离陈氏定罪不过三日,大理寺、都察院均未复核完毕,父皇怎如此着急!

      小顺子长嘘一口气,又道:“不止陈公子,陈家满门,连同旁支及襁褓婴儿,都活不过明日午时!”

      不,不!父皇怎能如此狠心?

      燕恒跌跪雪中,双手撑地,奋力锤上身前砖石,指骨渗出点点鲜血。

      “殿下,您要保重贵体呀殿下,若是陈公子还在,看到殿下这般,定万分心疼!”小顺子忙跪下扶他。

      燕恒甩开他的手,双目血丝皴裂,和那眼下青黑搅在一处,甚为恐怖,半分清贵模样也无。

      不行!他要去面圣!

      蓦地起身,淌着泪摇摇晃晃向宫门外走去。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小顺子见状抹了把泪,默默跟上眼前主子。

      不知走了多久。

      “小顺子,你且回去吧。父皇天威不可触怒,我独自前往即可,不能再将你牵涉进来。”燕恒望着头上“无极宫”三个鎏金大字,没回头。

      小顺子已然淋成了个雪人,眼泪凝成细长冰棱挂在两颊,摇首道:“不,殿下!您和陈公子往日待奴才极好,奴才命贱,殿下却是极金贵的,奴才定要护着殿下!”

      “此乃本宫教令,听话,快回去!”

      “殿下,殿下......那奴才就在这宫外守着您,等您出来。”小顺子纹丝不动。

      燕恒叹息一声,静默无言,抬脚缓缓跨入宫门。不知又走了多远,待见到紫宸殿大门,已摇摇欲坠,身子蓦地一软,侧倒在雪上。

      埋于刺骨寒白中,只觉全身知觉快被湮没,他拼尽全身力气攥紧拳头,修得圆润的指甲嵌进掌心软肉,登时刻上几道血痕。

      清醒了。

      颤颤巍巍直起身子,跪在殿口。

      “儿臣恳请父皇开恩,从轻发落陈家——”嘶哑的请命声响起,极虚极轻,和殿内缥缈炉烟交织在一处。

      “恳请父皇开恩,从轻发落陈家——”

      不知是喊的第多少遍,仍旧没有应答。

      燕恒缓了缓,又吸入一口凛冽冰雪,张口欲喊。只是这次,比“恳”字先出口的,竟是一团又一团殷红的鲜血。

      彻底失去意识前,燕恒望见天上纷纷雪落,仿若那年初见陈乾景时,早春飞扬的轻絮。

      六岁的孩童比他高出半截,学着大人模样,立于垂柳下对他深深一揖,笑道:“殿下,从今日起,臣就是您的伴读了!”

      爽朗稚嫩。

      几日后,燕京这场百年难遇的大雪终于停歇。

      京中流传开一桩奇事:陈家因通敌谋逆满门被斩,族中子弟本应无一幸免,但因九皇子燕恒于紫宸殿前长跪谏言,皇帝法外开恩,饶过陈氏独子一命,将他发配边疆。

      皇后桓氏殿前失仪,冲撞皇帝,被褫夺宝册,禁足中宫。燕恒亦因冒犯天颜被软禁于重华宫内。

      等等,似乎还有个人没交代。

      不过这人除了燕恒,应是无人在意:小顺子的生命止那个雪夜,他在无极宫门下守着燕恒直至活活冻死,被清扫宫人发现时,浑身覆满新雪,四肢青紫,仍维持着望向紫宸殿的姿势。

      此去数年,即便禁足令解,燕恒再未踏出重华宫一步,亦未再有过一个小厮随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旧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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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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