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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天地无涯 ...

  •   “正好,我还怕自己出去赶不上救人。”云无涯将剑架在了那魔修的脖子上,若不是知道杀不掉对方,他早就动手了。
      大天魔的实力深不可测,云无涯隐约能够感觉到,他所说的那句“无人能敌,举世无双”并非虚言。
      而他在魔修的酷刑折磨下,已经连举剑都费劲了。

      云无涯一直在寻找心渊出口,也逐渐意识到这里似乎是此界与另一方天地之间的通道口。
      更准确来说,是“人间”与“炼狱”的通道口。
      想到在宗门修习时,先生常怒骂他终会自食恶果,下九幽炼狱,云无涯不禁有些感慨。
      他还真下了。

      “我始终想不明白,你有什么理由不成魔。”大天魔右手搭在架在自己颈侧的长剑上,轻轻抚摸过剑身,动作缱绻温柔,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云无涯。

      他被以剑威胁,非但不恼,反而还笑了,“若不是你,边地五座城池、百万余人至今仍在刀山火海中挣扎,朝不保夕,被当作牲畜使唤,不知何时就会迎来屠城的灾祸。
      “修界却厌你弃你,害得你所在宗门遭血洗屠戮。他们只想着今日割五城,明日让十城。

      “你生来便被利用欺瞒,养父母因你容器身份,才带你避世而居,等着有一天修界用上你,哪怕这意味着你将走上一条有去无回的死路。
      “宗主视你为工具,厌恶你害死云家人却又不得不收留你,待你极为严苛。
      “青梅竹马也欺瞒你,那个萧鸣玉,他只想借你实现自己的目的,还不够明显吗?”

      云无涯欲横劈一剑,却被他紧紧握住剑身,无法动弹。云无涯收剑无果后嗤笑一声:“若你只是来说这些话的,便休了心思吧。”

      “不,当然不止这些,”大天魔能借心渊窥探到云无涯此世的所有过往和心念,这种被看透的感觉让云无涯很不舒服,“你和我是一样的。你的执念如此之深,永世无法解脱,永远无法散去,你修不成仙,也从不是在修仙。为何不成魔?

      “有些人心已死,身却还活着,只靠一丝执念吊着,人不人鬼不鬼。不如干脆为了这丝执念修魔,我有无边的力量予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唾手可得。
      “魔也能杀魔,还能杀人,那些对不住你的人,背叛你的仙门败类,或者,曾经你最恨的魔修。你恨谁便杀他个干干净净,普天之下唯你独尊,怎么不好?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云无涯根本没心思回答,撕裂神魂的烈火又卷了上来,一切罪业刑罚痛苦皆负于他的魂魄,如附骨之蛆。
      在极致的痛苦中,他的神志一片模糊,连断续的字都没办法拼成句子。
      “痛苦吗?只要你说一句话,痛苦就都结束了。”

      云无涯道:“滚。”

      “你出不去,哪怕出去了也什么都做不到,你现在就是一个废人,报仇对你来说遥不可及,甘心吗?”大天魔走到云无涯身侧,一手搭在他的肩上,在他耳边喃喃低语,“永远被拘束在这里受折磨,而你的仇人则在外面逍遥快活,欺压你在意的人。”

      云无涯嘲弄道:“修魔以业障为实力提升的道路,且不说每次进境都是在害人。就说一旦修魔,心性会被慢慢侵蚀,变得不再像自己,届时我还能否记得自己的初衷都两说。”

      大天魔笑了:“怎么会不记得,你最大的执念便是复仇,正合魔修中的杀戮道,只怕到时候你会越来越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他又蛊惑道:“几十年过去了,你还要在这里沉沦多久,百年、千年、万年?到时候你还记得自己是谁,还记得往事和过去的亲人友人,还记得自己想报仇吗?”

      云无涯道:“我自会记得。”

      云无涯仍每日寻找各种逃出心渊的方法,外界还不到一年,心渊中却已过去千年。
      大天魔愈发觉得无聊:“你既不答应我,也不放弃,就在这来回折腾,有用吗?”

      现在的他看此世的云无涯,就好像看蚂蚁在人的玩弄下打转,明知对方根本不可能有机会逃脱,开始时也会好奇对方的下一步动作,久了,便感到没意思。

      云无涯已经从一开始尝试入定恢复身体,被心渊中的恶念侵扰得无法修炼,到淡然地在无数嘈杂尖锐的精神痛苦折磨下打坐。
      伤势也恢复了一些。

      “我要是你,要不就答应拜师修魔,要不就拔剑自刎,至少不用每分每秒受这永无止尽的折磨。”大天魔冷哼一声。

      很久以前,魔修血洗昭阳村那一日,云无涯逃到后山,看着那片火海时,就想过跳下山崖一了百了。
      他也确实跳了。

      只不过临最后一刻本能地抓住了崖边嶙峋的石头,哪怕被划破了手,鲜血直流,也没放手。
      他想往上爬。
      但逃了那么久,体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爬回山崖上。

      他全身紧绷着颤抖着,手脚并用扒在崖壁上,手肘被蹭破了皮,手掌被小石子立面划开了口子,脚蹬在没有支点的崖壁,几次就快要打滑。
      云无涯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爬回崖上。

      他努力维持着平衡,一点一点往下蹭,几次不慎摔倒,滚落了几米后撞在凸起的石头上,扒着石头又稳住自己。
      他饿得胃里绞痛,酸水直往喉头冒,全身上下都没力气,力不从心,虚弱得一阵阵心悸心慌,好似快睡着般屡屡脱力。
      他一点又一点,蹭下了近百丈的悬崖。

      躺在崖底时他听见身边溪流水声潺潺,他爬过去,嘴凑到溪边喝水。
      水浸润咽喉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活下来了。

      自始至终云无涯都没能再爬回崖顶,他只是让自己不要下落得那么快,不至于粉身碎骨,然后不去看深渊,最后一直活着,直到重新找到一个地面。

      云无涯拖着重伤的身子嚼草根果腹,摘草药治伤,爬到树上过夜又在夜里冻得差点像果子一样落下来,终于走出后山。
      没人愿意招一个病歪歪的小孩干活,生怕他干着干着没气了。
      他沿街乞讨问路,好几回一个月没吃上几口东西,没睡过完整觉。暴雨来时在别人的屋檐底下躲雨,可雨几乎淹没天地,狂风又将漫天的水吹碎,狂轰乱炸地撞进屋檐下小小的容身之所。整个世间那样模糊且陌生,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或者他今天就跑进雨里躺着,闭上眼就睡!
      把自己冻晕,就不用再受苦。

      可他还是撑着一口气到处找,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躲雨的破庙。
      都说一人不进庙,但云无涯真不在乎了,他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莫怕,外头雨大,先进来烤烤火。”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和尚坐在蒲团之上,背对着他,手里转着佛珠。
      云无涯浑身湿透,犹如刚从水里爬上来,身上还滴滴答答地往地面落水滴。
      方才在门外明明没看见有亮光,进了庙怎的又看见老和尚在烤火?
      他是不是意识不清,已入了阴曹地府——见鬼了。
      “老衲是这座庙里的和尚,遇见即是缘分,施主请安心。”老和尚侧脸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他添着柴火,一边自顾自地温和地说。

      云无涯管不得五六七,凑上前去取暖。

      “苦了你了。”老和尚说。

      过后的日子,他随着老和尚化缘。其实过的还是原先的日子,只不过多了个破庙住。他一边化缘一边打探着沧溟派的消息。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有一回他问老和尚:“你为什么给我起名叫无涯?”
      老和尚捻着佛珠没说话。
      云无涯又问,可是苦海无涯。
      老和尚还是不语。
      那是修行之路漫漫无涯,应持之以恒?
      老和尚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想不出来了。”云无涯说。
      老和尚温和地看着他:“天地无涯。”

      后来老和尚不在了,云无涯靠着这句话一直撑着自己向前走,他总能走出去的。

      “有用,怎么没用,”云无涯大笑几声,对大天魔说,“我终究能出去。”

      “你真奇怪。”大天魔道,“据我所见,你曾无数次转世轮回,没有一次不自愿堕入魔道,最后被人斩杀。应当是屡次不得圆满,被困在因果轮回中,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早晚都是要堕入魔道的,何不现在就来个痛快?”

      “你还是省点口舌,”云无涯只是说,“当心哪天被我杀死。”

      这话如同天方夜谭,大天魔不死不灭,何况与心渊相融,在魔境上的修为已然可以突破此界,相当于强留人世的仙人。
      而云无涯被掳时不过金丹后期,还被打废了丢下心渊,哪怕修炼恢复伤势,花了千百年有所提升后也只有渡劫初期修为。
      他说想杀死大天魔,就好比蚍蜉撼树。

      “不过我更好奇,为何你这样的人,每世都会堕入魔道?”大天魔又问。
      他问完也不等云无涯回应,身形如同鬼魅般消散在眼前,又在云无涯身后极近处凝聚,用手指轻佻地撩起云无涯耳侧一丝头发,半眯着眼,极其“温柔”地道,“让我看看。”

      与此同时,黑雾极其强势地笼罩了云无涯的识海,哪怕是心渊恶念和烈火都不曾让他这般痛苦,就好像魂魄被强行剖开,所有的情感、记忆、思绪任那黑雾粗暴地检视、翻阅。
      窒息般的屈辱感让云无涯想挣脱对方的控制,却又被强压着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妖与人的冲突和人魔之争不同,仅仅出于生存空间和资源抢占,我认为没必要对妖赶尽杀绝。”自识海中听到的第一句话,就让大天魔愣住了。
      他反复确定,那确实是云无涯的声音。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残暴不仁。”有人问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大天魔认出了那人,是柳明月。

      他们闹掰了?大天魔听出柳明月话语中的讽刺。
      “可笑,自古便有成王败寇的道理。居于弱势非要与魔修一战,不肯退避锋芒;面对妖修占尽优势,轻易能将其屠杀殆尽,反倒假仁假义起来。”有人冷嘲热讽道,“你对魔可没这么仁慈。”

      “不一样,人和妖都能修为魔,也可不修魔,一旦修魔便是选择了一条尸骨业障砌成的路。”云无涯道,“而妖仅仅是其他生灵所化,并不都会害人,对妖赶尽杀绝不但会引起反扑,死伤更多无辜的人和妖,更会影响天地平衡。
      “魔修愈发猖狂,在此时对妖出手,更是不智。”

      “如何算不智?”有人笑道,“把妖的地盘全数收入囊中,再制服妖修作为战力,胜算岂不是更添一分?大战本就是条血路,每次出兵便会死去无数修士,而将帅的每次抉择,都在杀人!我原先还敬你是乱世枭雄,不曾想也是个糊涂人。”

      “不屠杀妖修,以妖修为奴,也能赢!”云无涯忽地沉声道。

      “莫要说大话了,魔修远远强于我们,如何赢?”

      云无涯轻敲着桌案,许久后道:“万军中取敌将首级,便能赢。
      “我新创了一门术法,可以一试。”

      眼前画面一转,大天魔又见云无涯在推门进屋,疲惫地向着床摔了上去,翻了个身,向窗的方向伸手,似乎是在借月光看着什么。
      只见他的食指中指间悬着个红绳挂坠,坠着个金质的平安锁。

      他记起来了?
      ……他终究还是记起来了。大天魔想,太晚了,但也不晚。
      当年的云无涯镇压了大天魔,一过以一过论之,不曾将他放出。却为大天魔保住了,万年前让他痛苦后悔、执念至深的族裔血脉。

      “惊澜。”云无涯放下挂坠,唇角挂着几分笑意,轻声唤道。
      惊澜剑应声而动,化作人形。那是个面无表情的东西,虽具人形,但还不足以称为人。而只是没有任何情感,听从命令而动的物品。
      “一旦我失控,便杀了我。”

      大天魔不知为何此刻竟希望那“东西”是活的,会喊出一句“你不许去”,或是“我不想杀你”。
      但没有,惊澜只是颔首接下了命令。

      镇煞禁术一旦用了就无法回头,虽不是修魔,不靠业力提升修为,却会渐渐被所镇压的的魔侵染,反向控制。
      他打算以身镇魔。

      这不是第一世。
      镇煞禁术自诞生之初就意味着永劫轮回,受尽折磨,众叛亲离,不得飞升。
      也意味着九死不悔。
      镇煞禁术由云无涯亲手所创,其势凛冽无双,为灭尽天下魔而身染罪业不得圆满,哪怕过了渡劫期也不可能飞升,而雷劫会随着心魔侵染而加重,直到身死道消。
      不是提前被剑灵结果,就是被劫雷劈死,千世万世,不得好死。

      大天魔猛地抽离了神识,面对着近在咫尺的人,竟不知如何开口。
      许久他道:“为什么……?”
      他曾因无度的包容和满足他人贪欲而被害被镇压,又因与本源玉的接触,恨意失控,杀人后再次被镇压,他痛恨命数无常,也恨过自己最初的包容软弱。
      大天魔见识过云无涯对魔修的杀伐果断,却也见识过他对受伤的自己的温柔。
      他以为他们合该是一类人,云无涯也该像他这样,放弃所谓的温吞包容,堕入魔道,堕入杀戮道。
      可是为什么,可是凭什么!

      心渊中的云无涯当然没法回应大天魔,过去的事情他一概不知。于是他在挣脱黑雾束缚后,快准狠地反手袭向大天魔的心口。
      大天魔硬生生受下他一击,不躲不闪,甚至散去了会导致反震的护身黑雾,却依旧毫发无伤。

      不对。
      他忽然意识到不妙,但已经来不及。

      镇煞禁术。
      “不要用!”大天魔尽可能压制反扑的心渊恶念,不让他们趁势反噬云无涯,却也因此被镇煞禁术重伤。
      暴怒之下,他一把掐住云无涯的肩膀将他按坐在地,纯粹而霸道的魔气强行灌入,冷声道:“别乱动,不想死就运功!”

      云无涯此刻意识模糊,并不知大天魔救了他,清醒后借镇煞禁术威能逃出了魔域,又在路上救下佛子,得到了惊澜剑。

      云无涯在得知师父被叛徒害死,师兄卫铮下落不明后一人一剑杀上了风云颠。
      他修炼了近千年,又吞掉了大天魔三成功力,天下无人能敌。

      再次相遇时大天魔已是魔域之主,他们在战场上遥相对峙,大天魔传音调笑道:“赌约依旧作数,你若赌输了,或是败了,我不杀你。
      “到时你便做我徒弟。”
      这是极煞仙盟士气的,因为所有人都听见了。
      云无涯淡然回应道:“若这回你输了,又该如何?”
      “我输了,就把自己赔给你,任你处置。”大天魔笑得极肆意,大有不顾在场所有人死活的感觉。

      最终一战时,明知自己被暗害,胜算不大。且知心渊难灭,必须留下火种的云无涯,彻底发挥了镇煞禁术的功力。
      魔难未平,仙盟还有无数人等着我回去。这一战只能赢,不能输。云无涯这样想。
      哪怕只有一成把握,也不能输。
      执念和镇煞禁术禁锢的魔念完美融合,他几近疯狂地进攻,渡厄剑法臻入化境,有一刻大天魔甚至觉得自己就快挡不住了。

      他背负着所有人的牺牲,所有人的期望,只要赢下这一战,便能赢下万年和平,不能输。

      他还不能死,若他死了,仙盟再度混乱,各门派人心不齐,相互挤兑,如何能抵抗魔修。他还不能死,沧溟派还没有合适的接班人,下一辈尚还年少。他还不能死,师姐说好了等他回家。
      他还不能死,过往那么多绝境他都活下来了。
      他还不能死……

      可是他意识到那一成胜算实在过于渺茫,若只是他一个人,当然赌得起。

      他不能押上天下人。

      “涧儿,去酩酊楼。”云无涯传音道,把他所得知的关于心渊破解之法的最后线索告诉云涧,“寻照影玉!”

      他在最后一刻自爆神魂,拖着大天魔坠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换来修界的机会。
      大天魔知道这个赌局自己终究是赢了,也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云无涯是有执念,但这执念并非一定要他自己完成,他要看到万年魔祸平息,天下海清河宴,所以宁可自己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也要留下结束一切的希望。

      “赌约还没结束,我准许你死了吗。”大天魔的神情变得扭曲,他下意识用尽一切功力,却没有一丝是为了护住自己,“救他,我知道你可以,你不是他的剑灵吗,你们应当有神魂牵引!”

      云涧的瞳孔急剧收缩,又扩散开,眼神里一片空洞,仿佛失去了灵魂的人是他。他抱着云无涯残破的身躯,全身剧烈颤抖着,低着头,咬紧牙关,面色惨败如纸。
      他的心好像一瞬间空了,那一瞬间是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也再流不出一滴眼泪的。
      只是空了,茫茫一片,什么也不剩,什么也没有:“他切断了血契。”

      “用我的神魂和心渊之力能将他暂时拉回来禁锢住,只是那是心渊禁锢亡灵的方式。”大天魔最后狠狠地望向云涧,“在我意识消散后,救他。
      “我认输了,把自己赔给你。”他对着虚空笑道,然后身形逐渐变淡,最后消散在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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