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青山喜我 ...
-
节目组为了拍摄不被打扰，特意选了个远离市区的地方。程素和裴千山出了别墅区，又走了将近两公里才找到一个亮着灯的包子铺。
小店生意有点冷清，偶尔有几个还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的年轻人，许是周末还要加班的人，或提或背着包，在大团氤氲的热气里等着老板递过来包子豆浆，边吃便往地铁方向匆匆赶。
程素本想买了包子就回去，耐不住裴千山念叨着“来都来了”，非要进去坐着吃了再走。
店里面没什么人，只坐了个大爷，面前放了碗豆腐脑，旁边放摆一碗豆汁，夹着根油条吃，跟着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京剧摇头晃脑，悠哉得很。
程素与裴千山在墙角的一张桌子坐下了，老板懒洋洋地走过来，操着浓重的京腔问：“您二位吃点什么呀？”
还没等程素去看墙上的菜单，只听见老板山路十八弯地“呦”了一声，指着裴千山惊奇道：“您不是那电视上的大明星吗？”
坐着吃饭的大爷听见他这么一叫，掀起半只眼皮往这边瞅了一眼，也不是很在意，继续眯起眼听自己的戏。
老板没大爷这么淡定，跟说相声似的连绵不绝地絮叨起来，没给裴千山留一点气口。
“诶呦喂，大明星，我孙女可喜欢您啦，整天在家里可劲地看您，我得把这事给她说说......”
话音没落，老板就从夹袄里掏出手机打电话，那边大概是没接，又打了几次后老板又把手机揣了回去，边揣边跟裴千山他们埋怨。
“你看看现在这小孩，周末一睡就睡到十一二点，早饭早饭不吃，这早饭多重要啊，您二位说是不是，对了，您二位吃点什么？”
两人被老板说的一愣一愣的，虽然不知道话题是怎么转回来的，但总归可以点餐了。裴千山用手肘碰碰程素，指着墙上的菜单问：“喝过豆汁儿没？”
程素诚实地摇摇头：“没有。”
裴千山学着京州人的语气“嚯”了一声：“来京州不喝豆汁算什么事？老板，来两碗豆汁儿！”
旁边正享受着的大爷听见这么一句，饶有兴趣地看过来。
裴千山的目光在菜单上溜了一圈，嘴里也没闲着：
“再来两碗豆浆，两碗豆腐脑，四根油条，四个焦圈，两个豌豆黄，两个红豆包，炒肝，桃酥，豌豆黄......”
“嘿！”老板敲敲桌子，玩笑般提醒：“您搁这儿报菜名呢？吃的完吗您二位！”
裴千山正想反驳，被程素摁住了，他抬头冲老板说：
“劳驾，两碗豆汁，两碗豆浆，四根油条，两个焦圈。”
老板瞅了程素一眼，笑道：“这小哥长得真俊，也是明星吧！”
程素笑着摆手。
等老板走了，裴千山嘟囔：“点那么少干嘛，都尝尝呗。”
程素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小时候的臭毛病还没改呢？每次都点一大堆，每样就尝一口，最后还不是我给你收摊子。行了，想吃下回再一起来吃。”
也不知哪句话戳到了裴千山，他那本来有点向下的嘴角压不住地往上扬，自己乐了一会儿，换了个话题跟程素闲聊。
“你刚来京州吗？怎么没尝过豆汁？是不是没来得及去逛啊？过两天节目结束了咱俩去逛逛......”
“来快四年了。”程素拎着茶壶往裴千山的杯子里倒了点茶水，捏着杯沿晃了晃，把涮杯水泼进垃圾桶。
裴千山把没说完的话都咽进去了，用舌头抵了抵有点发紧的牙根。
程素没注意到裴千山的异样，边给裴千山倒水，边随口问道：“你呢？这几年都在哪工作？”
裴千山握着杯子的指节有点发白，面上却混不吝地笑：“哪儿都去，”他顿了顿，瞟了程素一眼，接着说：“嘉城去得最多。”
嘉城是程素的老家。
裴千山看见程素拿着茶壶地手很明显地停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紧紧抿了起来。
裴千山忽然很想给自己一巴掌。
裴千山你干什么呢？程素不想说这些事就不说，你逼他干嘛？
空气中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老板陆续把吃的都端了上来，临走热情嘱咐道：
“豆汁儿您得就着这辣咸菜趁热喝，，不然凉了，诶呦，不常喝的是真受不住那味。”
程素捧起装豆汁儿的碗端详了会儿。跟想象的有点不一样，光听名字还以为豆汁儿是很稀的汤水，没想到还比较黏稠的，面上浮着点白沫。他凑近了点，轻轻动了动鼻子，一股酸馊味钻进鼻腔往上窜，激得程素蹙了蹙眉头。
刚来京州的时候程素就听过豆汁儿的大名，本来也想尝试一下，眼见着几个犟种同学斗志昂扬地喝进去，面部扭曲地往外狂吐，本来就没有什么征服欲的程素识趣地投降。于是乎，虽说在这上了三、四年学，愣是没有尝过这“生化武器”。
程素端着豆汁有点犹豫，但裴千山期待的眼神让他不好放下，便夹了筷咸菜，快速地抿了一口。
尽管被咸菜的辣味压制了一些，浓烈的酸败味还是止不住地在口腔里弥漫，一丝腥甜爬上舌根，程素强压下喉间的恶心把那一口混着咸菜的豆汁咽了下去，端起一旁的豆浆喝了两口才感觉好一些。
虽然恶心坏了，但程素也只是微微皱眉，面上并不明显。裴千山瞧程素面不改色地喝下去，“哈”了一声，也端起豆汁儿，装作很老道地说：
“你看吧，也没大家说的那么难.......呕！”
和程素不同，裴千山对这玩意压根没有防备，连咸菜都没吃便猛地喝了一大口。不说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了，裴大少爷的嘴巴可没怎么受过苦，娇气的味蕾被这酸臭抽的落花流水，不但喉头紧锁坚决不让这丧心病狂的食物进去，胃里还一阵阵反酸，裴千山直接把嘴里的豆汁吐回碗里了，弯腰对着垃圾桶连连干呕。
程素忙把清水递给裴千山让他漱口，在他背上一下下轻拍。
忽然传来一连声笑，程素看过去，旁边的大爷正乐呵地往这边看，一张口就知道是本地人。
“你说你们这年轻人，都跟你们说不好喝不好喝，非得试，你说你招它干嘛？”
程素苦笑道：“这下是真服了，这东西还得是本地人才能消受。”
大爷摆摆手，拖着长腔“嗐”了一声，伸着一根指头点点桌子：“谁喝这玩意啊，跟泔水似的，我喝一口也得秃噜。这么跟你说吧，我，六十岁了，就喝过一口，不，就半口，立马吐了。”
裴千山漱口后缓了点，坐直身子问大爷：“那您点豆汁搁那干嘛？”
老板溜达过来，朝大爷啐了一口：“呸，这老东西天天早上过来点碗豆汁摆那，自己不喝，引着人年轻人好奇，他倒好，坐一边乐呵看人家受苦。”
“这才是豆汁的正确喝法——瞧人家喝！嘿，那叫一个地道！”大爷呵呵接了一句，又摇头晃脑听戏去了。
程素把裴千山面前的豆汁拿远了点，问他：“千山，我记得你不是京州人吗？以前也没喝过这东西吗？”
“我就只在这出生，没几岁爸妈做生意就把我带到鹏城了，过了几年又去申城，然后就去了江城......”
裴千山捏着瓷匙在豆浆里一下下搅着，低低地说：“你知道的，我十四岁就跟了你。”
程素刚吃了口油条，顿时被这极有歧义的话给噎住了。
他连忙端起面前的碗往嘴里灌，不成想里头装的是豆汁，霎时间发酵的味道直冲天灵盖，程素用力吞咽，喉结不住滚动，却还是没忍住，连连咳着喷了出来。
这次换裴千山手忙脚乱地给猛咳的程素拿纸巾、拍背。大爷闻声以为是豆汁喝猛了，好声好气地劝：“小伙子，喝不了就别喝了，别心疼这么几个钱难为自己。”
程素还在咳，接过纸巾擦拭着喷到手上的污渍，裴千山在一旁抚着程素的背，小声说：“怎么反应这么大，我也没说错啊，我进公司不才十四岁吗？进去之后就一直是你带着我，可不是十四岁就跟着......”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最后那个“你”字，便骤然哑了声。
眼前人抬眸看向他，没有说话，可眸子里却带了丝无奈地嗔怪。向来温柔的眼睛许是咳得猛了，眼眶到眼尾都是红的，溢出的生理性的眼泪在灯光下波动，潋滟出成熟男性别样的风情。颊边沾了星点豆汁的污浊，本该狼狈，却被艳红的耳朵、通红的脖颈、泛着水光的眸眼衬得靡丽无比。
所以，裴千山可耻但毫不意外地发现——
他又人之常情了。
裴千山深吸了一口气，把大衣拢了拢，抽了一张纸巾把程素脸上沾到的豆汁细细擦去，擦过的地方用拇指蹭了蹭，以确认弄干净了。
手指划过嘴角的时候，忍不住逗留，粗粝的拇指在程素的唇角轻轻摩挲，但终于还是克制地收回手。
可哪怕已经按住了利爪，心底的躁动仍从眼睛中迸出，望着程素侧脸的目光炙热滚烫，却在程素似有所感转头看向他的那一刻，垂眸尽敛。
然而，那白皙颈子上一颗细小的红痣却留在了眼底，不停在眼前晃。
裴千山想，
或许人都是贪心的，得寸就想要进尺。
程素只是与他对视，他却想要亲吻他的唇角。
程素只是和他拥抱，他却想要紧拥他抵死缠绵。
程素只是给他杯水之谊，他却想要山川湖泊的汹涌爱意。
他该死，竟然狼子野心，
妄想私藏月亮。
程素很快吃好了，起身问老板要了十六个韭菜包子，老板去摆在门口的蒸笼里看了看，对着程素喊：“小伙子，韭菜的现在没有那么多，要不你们坐那等会儿？下一笼很快就出来了。”
程素想了想，说：“要不您把韭菜的都装了，不够的拿些其他馅的......诶，您这还有什么样的？”
老板似乎有点失望，掀着笼屉的盖，辨别着说道：“鲜肉的、牛肉的、香菇的、豆沙的.....”
程素又细细问了不同包子馅儿用了什么材料，最后要了十个韭菜，两个鲜肉、两个豆沙，两个奶黄包。裴千山就坐在一边，支着脑袋歪头看程素和老板交涉。
临装袋了，程素想起什么，叫住老板：“您这有没有保温盒？我们得走一段路，怕回去就凉了。”
老板说：“呦，我这小店哪有这东西啊！”
听戏的大爷还没走，闻言转头调笑老板：“老杨！老话说顾客是上帝，你干脆把你那笼屉让人家拿着不得了。”
老板挥着手赶大爷：“去去去，净搁这给我添乱......”话音没落，老板眼珠转了转，忽然转头问程素和裴千山：“要是我把这笼屉借给你们，你们得记得还回来啊！”
程素瞧了那笼屉一眼，连忙摆手笑道：“不了大叔，这东西我们不好拿......”
老板一拍大腿打断了程素的话，指着门口热情道：“你看这不巧了，我这还有一个三轮车呢，你们骑着带回去。”
说着跑出去，没一会儿吭哧吭哧骑了个破三轮过来，还没等程素反应过来，一团热气就涌了上来，等视线重新清晰，老板早已经麻利地把程素要的包子装在一层笼屉里，蒸盖一合，端着塞到程素怀里，裴千山顺手接了过来。
“您啊，放心，我特意铺了三层馏布，绝对保温！”
程素转头去看裴千山，想看他是什么想法，裴千山却是一副"我什么都听你的"的表情。另一边老板盛情难却，程素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一番好意，笑着道谢：“那就给您添麻烦了。”
程素正要付钱，只听裴千山急急地说道：“我来!”说着，把手里的蒸笼放在一旁桌上，迅速扫码，给老板转了1000过去。转完端着笼屉，肩膀推着程素往外走。
听到提醒到账的声音，老板追着喊：“给多了给多了！”
裴千山正把笼屉放到三轮车上，闻声笑道：“多的做押金。”
老板连连说不用，裴千山抬手制住他，俊眸含笑：“您别推辞，今天我高兴，您就当我花钱买了开心。”
老板本以为这是裴千山的借口，可这英俊高大的男人许是真心高兴，眼角眉梢都是化不开的缱绻笑意，在冬晨昏黄的路灯下熠熠生辉。
老板不由在心中感慨，孙女追对星了，长得好人也不错。思及此处，忍不住暗骂:
死妮子，爷爷只能帮你到这了，谁让你犯懒睡到现在，亏我老头子使出了缓兵之计，快起来吧，说不定还能见你偶像一面。哪有什么岁月静好，是爷爷在给你负重前行啊！
没人注意寒风中被自己感动到热泪盈眶的老板，裴千山长腿一跨，骑上了三轮车，扭头对程素笑：“程素，上来，我带你。”
程素忽地在这冬晨的薄雾里瞥见少年裴千山的影子，在程素教会他骑自行车的第一时间，裴千山也是这样笑着，黑色短发与白色衬衣一同在明媚灿烂的夏风中飞扬，笑着叫他：“程素,上来，我带你！”
到如今，绚烂的夏光早已远去，四季轮转，已是几度春秋。
程素微微一笑，仍是温声建议：“手动三轮车不是很好控制，还是我来骑吧。”
裴千山眉峰半挑，哼道：“两轮的摩托我都不在话下，三轮车岂不是有脚就能蹬？”
说着，他弓起身子，踩着脚蹬往前骑了两三米，有模有样很是平稳，程素刚稍稍放下心，只见三轮车重心一偏，眼看就要朝绿化带栽去。
程素一个箭步冲上去，也不知怎么想的，本能地将放在铁皮车厢里的笼屉一把端了起来。店门口的老板连着“哎”了几声，也没挡住裴千山‘啪叽’一下摔进雪堆里。
程素忙把包子放到地上，上前把人扶起来，裴千山头上身上都是脏雪，万幸的是堆在路旁的雪厚而松软，因此没有受伤。
老板连忙小跑过来查看情况，裴千山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让老板去忙。
程素帮裴千山掸去身上的污雪，本是满心愧疚，却在看见裴千山黑乎乎的鼻头时没忍住笑开了。
裴千山委屈极了，本就不白皙的脸庞不知是气的还是弄上了污渍，显得更黑了。
回去路上，裴千山窝在不甚宽敞的三轮车厢里，一双长腿别别扭扭地蜷着，抱着那笼包子数落程素。
“程素，我在你心里还没有一笼包子重要是吧！为什么先救它不救我。”
程素在前头一面费力蹬车，一面还要软着声哄人：“好好好，大少爷，小的知道错了，刚才脑子不是抽了吗？”
“你说！我重要还是包子重要。”裴千山哼道。
“那自然你最重要。”
程素的声线本就温和沉缓，此时又特意带着讨饶的笑意，若只听最后那句，像极了在爱人耳边的珍重承诺，浸满柔情。
裴千山不说话了，脸颊有点发烫。
程素也没再开口。和别的什么人一起走，他大概不太能适应长时间的安静，总是要找些话题，但裴千山在身边，即便彼此之间没有言语，却依然可以放松惬意。从前如此，如今亦然。
可少时的裴千山却耐不住，总是要凑上去，程素程素的喊，和他说拂过的风、路边的花、脚下的泥土与天边的云霞。
果然，没过一会儿，裴千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程素。”
程素嗯了一声，问：“怎么了？”
“你......你要跟祁星说吗？要认他还是装作不认识？”
不知是不是两人背对着的缘故，那问询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闷。
程素没有回答裴千山的问题，因为他也没有想好。祁星和裴千山不一样，他们之间短暂的少年荒唐都不必再提，但有些事情，即便已经淡忘，却仍然不想面对。毕竟忘却与释怀到底是不同的朝前走的方式。
不及程素开口，裴千山却笑了：“算了，你别想那么多，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凡事都有我呢！”
“我既然来了，就决不让你孤单。”
程素很多年都不曾为什么承诺所打动过了，这些年间，或许是身上这幅皮囊还看得过去，也有女人男人对他说“跟着我吧，绝不让你受委屈”之类的话。
程素开始还很震惊，后来对此只是淡淡一笑，礼貌婉拒。
他不需要什么人去照亮他，救赎他。但偶尔也会感觉孤单，想和什么人说说这一路的辛苦与泥泞，聊聊珍藏的星光与山海。
这时候，有个人千里迢迢地从少年时光里赶来，万分郑重地说绝不让他孤单。
其实程素不需要他说的如此坚决，却还是心头发热，感念这一片热血的真心。
“程素！快看！”
裴千山又叫起来，成熟的嗓音中满是少年人才有的惊喜。
程素觅声望去，首先映入眼帘是有些脏污却依然坚毅英俊的脸庞，黑亮的眸子映着绮丽的霞光，遥指东方，意气风发。
程素怔怔地顺着那手臂所指的方向，目光延伸至天际。
长天尽处，青山连绵，披霞戴帔；红日初升，天地浩然。
忽然间，程素只觉得一股热气自五脏六腑向上涌，他停了车，凭身立于晨风天光里，
裴千山也跟着下了车，与他比肩而立。
程素久久眺望着朝霞中艳丽的远山，忽而长出一口浊气，热烈大笑。
问何物、能令公喜？
我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见我，
应如是。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青山喜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