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不夜爱情》卫七

1、第 1 章

　　东莞的夜色是从厂房的排气孔里一丝丝呕出来的。
　　先是最后那点霞光被高耸的水泥墙囫囵吞尽，接着路灯一盏接一盏地醒过来。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里化开，像滴入浑水的油彩，边界模糊，黏稠，带着一种疲惫的暖意。
　　空气是杂糅的——冷却的塑胶泛着微酸的铁腥气，大排档锅铲翻动的镬气，重型卡车碾过扬起的尘土，还有不知哪条流水线泄漏出的、一丝甜腻到发苦的香味，像是融化的锡膏混着廉价香精。这便是这座城市的呼吸，粗重，疲惫，却又带着某种蛮横的、不肯罢休的生命力。
　　汪无限沿着人行道不紧不慢地走。
　　他个子太高，背便有些佝偻，像是常年要俯身探看机器内脏落下的病根。一件洗到发灰的藏蓝工装T恤松垮地挂着，肩线却被一副结实的骨架撑得挺括。二十八岁，青春仿佛早已被车间的噪音磨损殆尽，只剩下这副被机油浸润过、敲打过的躯壳。
　　他是这片工业区的医生，专治那些沉默时而咆哮的钢铁怪物。听得懂它们异常的震颤，解得开它们故障的密码。这份与铁器而非血肉打交道的权威，赋予他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或者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对活物的倦怠。
　　脸部的线条硬且冷，下颌转折像被角磨机精心打磨过，棱角分明，透着股不容商榷的意味。鼻梁很高，撑起整张脸的框架，只是鼻尖有个极细微的起伏——许多年前一次抢修，他自己咬着后槽牙，用沾满油污的手，把撞歪的骨头掰回了大致原样。嘴唇很薄，颜色浅，总是抿着，像要把所有多余的话都锁在齿关后头，只留下一道沉默的、评判一切的视线。
　　此刻胃里空空荡荡，夜班抽干了最后一点能量。拐进那条熟悉的夜市街，声浪混着油气劈头盖脸砸来，瞬间将他从精密有序的机械世界抛进人间的烟火混沌里。他目标明确，走向那个总围着年轻男女的奶茶摊。
　　队伍挪得黏糊。汪无限停下脚，视线越过前面攒动的人头，落在操作台后那个明显生疏的年轻伙计身上。动作滞涩，神情惶然，每个步骤都拖泥带水。
　　他没吭声，只是周身那股因疲惫而愈发浓稠的低气压，让旁边站着的工友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终于排到。
　　工友点了三杯招牌奶茶。等待的间隙在沉默里被抻长。
　　工友忍不住，低声嘟囔：“搞咩啊，咁慢……”
　　汪无限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眼皮抬了抬。那双因长期倒班而布满红丝的眼睛，没什么温度地刮过那手忙脚乱的影子，声音带着砂纸磨过铁皮的糙哑，不高，却清晰地切开了周围的嘈杂：
　　“啧，这点东西，搞半天。生手？”
　　话像颗石子，随手丢出去的。没承想，旁边那个一直低头封杯、动作利落得多的年轻人，抬起了头。
　　夜市光怪陆离的光——LED灯牌的冷白，煮茶灶火的暖黄，霓虹招牌变幻的彩芒——交织着落在他脸上，竟奇异地被调和成一种柔和的净光。脸庞轮廓清晰流畅，五官分布得匀停，像遵循某种苛刻的数学比例。皮肤在闷热的夏夜里，仍保持着干净的、剔透的质感。他没停手里的活儿，甚至没完全正眼看向汪无限，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一撇，清朗的声音响起，平稳，却带着打磨过的棱角：
　　“大哥，看你这架势，也是跟机器打交道的吧？”他熟练地将封好膜的杯子顿在台面，发出清脆的“哒”一声，“机器转快了还出废品呢。催出来的奶茶，万一味不对，封口漏了，返工浪费的，还不是大家时间？”
　　汪无限喉头那声习惯性的冷哼，被这句精准带刺的话堵了回去。那双总是半眯着、显得万事不过心的眼睛，倏然睁大了些。目光像两枚冷硬的探针，第一次真正地、结结实实钉在这张过于漂亮的脸上。
　　看到的不是预想中的怯懦或讨好，而是一种平静的、甚至带着审视的锐利。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找茬的顾客，倒像在观察一个……运行逻辑有点意思的陌生部件。
　　他没再吐出半个字。只用那种刻录故障代码般的眼神，深深烙下这张脸。然后抓起台面上已做好的三杯奶茶，手机朝收款码随意一晃。
　　支付成功的提示音短促尖锐。
　　他转身，高大的背影很快被涌动的人潮吞没，像一滴水汇进浑浊的河。

　　姜小早看着那略显孤拐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头那点因被冒犯而拱起的小火苗，迅速被后续涌来的订单淹没了。
　　他是东莞理工学院传播学专业大三学生，这个暑假，替家里有急事的老乡看着这摊子。他需要这笔钱。下学期的书本费，生活费，都不是小数目。家境普通，每一分都得掰碎了算计。
　　他知道自己长得扎眼。
　　这种扎眼，是即便扔进最混乱的夜市，也会让过往目光黏上几秒的标致。但这种关注，并不总带善意。在烟火缭绕、三教九流汇杂的地方，过于出众的样貌，有时是便利，更多时候是麻烦的引信。
　　就像这天晚上。
　　几个穿紧身背心、胳膊上露着模糊纹身的年轻男人晃过来，浑身散着廉价的酒气和汗酸。点了最便宜的柠檬水，目光却像黏腻的糖丝，缠在姜小早脸上和脖颈间。
　　“喂，细佬，生得咁靓仔，喺度卖水太浪费啦！”染黄毛的凑近，笑嘻嘻伸手要拍他肩膀。
　　姜小早肩一沉，灵巧避开那只带着汗渍的手，脸上没什么表情，指了指柜台贴的二维码：“柠檬水，八块，扫码。”
　　“啧，不用这么酷吧？”另一个凑得更近，满嘴烟臭几乎喷到他脸上，“同哥哥们交个朋友，以后日日来帮衬你，好唔好？”
　　姜小早把做好的柠檬水往前一推，塑料杯壁凝着的水珠滑下来。声音依旧清朗，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凉意：“麻烦让让，后面客人等着。”
　　黄毛面子挂不住了，脸一沉：“怎么？看不起我们？”
　　气氛骤然绷紧。姜小早握紧了手里的冰铲，指节微微发白，脑子里飞快盘算着是喊人还是抄起旁边的开水壶。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隔断了那令人不适的视线和气味。
　　是汪无限。
　　他似乎刚下班，深蓝工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里头的灰短袖汗湿了后背，紧贴着结实肌肉的轮廓。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的小臂线条分明，覆着一层薄而有力的肌肉，皮肤上还沾着几道没来得及洗净的黑色油污。
　　他看也没看那几个小年轻，径直走到柜台前，对姜小早说：
　　“大杯柠檬茶，飞冰。”
　　声音不高，带着刚结束长时间劳作后的沙哑，却像一块明矾投进浑水，瞬间让周围黏稠的空气沉淀下来。那副身板和沉默中透出的、与钢铁为伍的硬朗气息，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威慑。几个小年轻上下打量他一番，交换个眼色，撇撇嘴，没再吭声，拿起柠檬水，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走了。
　　姜小早暗暗松口气，快速做好一杯去冰的柠檬茶，递过去。
　　汪无限接过。塑料杯在他宽大、带着粗茧的手掌里显得格外小巧。他插入吸管，喝了一大口，随即眉头紧紧皱起，刻出一道深刻的“川”字，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强行咽下什么极不愉悦的东西。
　　“一点糖都冇？”
　　他问，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质疑。
　　姜小早挑眉，脸上露出一点“果然如此”的神情，语气平淡无波：
　　“你只说去冰，没说要糖。”
　　汪无限被噎得一时语塞。他看着姜小早那张写满“按指令办事，后果自负”的脸，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吐出来。像吃了个闷亏，又无处发作，只能又瞪了姜小早一眼。那眼神复杂，混杂着不满、无奈和一丝对自己疏忽的懊恼。然后他拿着那杯苦涩的柠檬茶，转身大步离开，背影比来时似乎更沉了几分，每一步都带着点跟谁赌气似的力道。
　　姜小早低下头，继续擦拭操作台上溅开的水渍。嘴角却极轻微地、不受控制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转瞬即逝的、带着点小小得意的弧度。

　　日子像流水线上的传送带，平稳而单调地向前滑行。夏末的闷热有增无减，夜市的喧嚣夜夜重复。
　　又是一个人流如织的晚上。汪无限和两个工友一起出现在摊前。
　　工友老陈是个话痨，等着无聊，便隔着柜台跟姜小早搭话：“小姜，今晚又是你看摊啊？读大学多好，有前途，不像我们，一辈子跟这些铁疙瘩拼命。”
　　姜小早正用力摇晃雪克杯，冰块撞击杯壁哗啦哗啦响，淹没在周遭噪音里。他含糊地“嗯”了一声。
　　老陈自顾自感慨，还用胳膊肘碰碰身边一直沉默盯着手机屏幕的汪无限：“是吧，阿限？”
　　汪无限抬起眼皮。那双因缺乏睡眠而显得格外沉黯的眼睛里没什么光彩。他瞥了老陈一眼，又看向姜小早忙碌的背影，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前途？毕业出来，还不是一样要打工。换个地方，换个老板而已。”
　　这话像根细小的冰刺，悄无声息扎过来。姜小早摇晃雪克杯的动作没有停顿，甚至没回头，清朗的声音混着冰块的撞击声传来，带着明显的反诘：
　　“打工也分很多种。至少机器不会拐弯抹角，不会话里有话，比跟某些心思九曲十八弯的人打交道，省心多了。”
　　话里的刺，明确指向刚才发言的人。老陈没太听明白，还在呵呵傻乐。汪无限却缓缓放下手机，目光落在姜小早因用力而微微绷紧的后背上。那双总是半阖着、掩藏着疲惫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开，里面没什么怒意，反而是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仿佛要通过那单薄的脊背，看穿里面运转的齿轮。
　　“机器是好，”汪无限开口，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掂量过，“但它坏起来，能让你哭都哭不出来。人呢，再麻烦，至少……是会喘气的。”
　　姜小早“嘭”一声将雪克杯顿在操作台上，震得里头冰块一阵乱响。他转过身，把混合好的奶茶倒入杯中，动作带着点发泄的力道，几滴冰凉的褐色液体溅在台面。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跳跃着一点不服输的火星：
　　“那也得看是什么人。有些人，心思比卡死的轴承还难拧，说句话比机器报警还刺耳，还真不如机器通情达理。”
　　汪无限没再说话。
　　他看着姜小早因忙碌和闷热而泛红的脸颊，看着那清亮眼里毫不掩饰的对抗，沉默着拿起属于自己的那杯奶茶，将手机伸向收款码。
　　“嘀”一声轻响。
　　姜小早看也没看手机上的到账提示，低头继续忙活，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光洁的额角。汪无限和工友转身离开，融入夜市的人流。
　　摊位前很快又挤满新的顾客。姜小早扬起标准的、带着距离感的笑容，重复着点单、制作、收款的流程。夜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食物的香气与汗水的味道混合发酵。刚才那短暂而尖锐的交锋，如同投入奔腾流水中的一颗石子，激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旋即被更大的、名为生活的洪流裹挟着，滚滚向前，不留痕迹。
　　只有那杯过分苦涩的柠檬茶，和那句没说完的反诘，像两颗生锈的螺丝，悄无声息地楔进了某个即将开始转动的齿轮缝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