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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谈判 ...

  •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梁茶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忽然,洞口遮挡的藤蔓被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轻轻拨开一线。一道身影逆着竹林斑驳的光线,无声无息地闪了进来,几乎与洞内的阴影融为一体。

      来人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脸上覆着半张毫无纹饰的黑色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和线条优美的下颌。这打扮,与梁茶想象中的北靖摄政王华服威仪的形象相去甚远,倒更像宫中或贵族府邸里常见的暗卫或影卫。若不是那双在昏暗中依然显得过分明亮、带着某种玩味审视意味的眼睛,梁茶几乎要以为来的是瑶光的同僚。

      他进来后,并未取下面具,只是随意地靠在对面石壁上,隔着咫尺距离,上下打量着梁茶。那目光并不锐利逼人,反而带着一种懒洋洋的、近乎轻佻的探究,像在欣赏一件意外得来的、略有瑕疵却有趣的物件。

      梁茶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目光里没有恶意,却也没有尊重。她鼓起勇气,率先开口,带着戒备:“您……便是端王殿下?”她还刻意用了敬语呢。

      “嗯。”来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应答,算是承认。他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有些闷,却依然能听出原本的磁性,只是此刻染上了几分漫不经心。“看来,你不算太蠢,”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评论天气,“也不太安分。”

      梁茶心中一沉,她压下心头隐隐升起的不安,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殿下费心安排,召我前来,不知所为何事?”她直接切入主题,不想与他进行无意义的周旋。

      贺兰昀闻言,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透过面具,显得有些失真,却依然能听出其中的玩味。“何事?”他重复了一遍,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一定要有事才能见见未婚妻吗?”他微微歪头,目光落在梁茶蒙着薄纱的眼睛和面纱下半掩的脸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遮蔽,看清下面的伤痕。“琴儿的女儿……倒是和她一样,生了双漂亮的眼睛,可惜了。”

      他语气里的惋惜听起来轻飘飘的,不像同情,倒更像是对一件艺术品出现瑕疵的遗憾。这种态度深深刺痛了梁茶。她历经生死,挣扎求生,不是为了在这里被人像点评货物一样评头论足,尤其是被这个理论上是他“未婚夫”、身份上是她生物学母亲的“前男友”的男人。

      委屈、愤怒、还有一丝被戏弄的羞恼涌上心头。她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冷静。“殿下若只是想说这些,那我已经听到了。”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更显嘶哑,却带上了一丝硬气,“若无他事,请恕我不能久留。宫中耳目众多,我冒不起这个险。”

      见她似乎要转身离开,贺兰昀这才稍稍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但语气依旧算不上郑重。“急什么?”他慢悠悠地道,“来都来了。说说看,你在宫里,是什么处境?”

      梁茶深吸一口气,“殿下既然神通广大,能安排此次会面,宫中情形,想必早已了然于心,何必多此一问?”

      “了然于心?”贺兰昀低笑,目光在她紧绷的身形上转了转,“看到的,和听到的,总不如当事人亲口说的有趣。”

      “殿下说笑了,”梁茶垂下眼帘,避开他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注视,“我与慕儿自幼失恃,父皇驾崩后,慕儿他……更是心智受损,宛若幼童。我们过得如何,宫中上下,人尽皆知。”她语气染上刻意渲染的无奈与悲伤,扮演着一个心疼弟弟却无能为力的好姐姐。

      贺兰昀盯着她看了几秒,面具下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勾,意味不明。“是吗?”他不再追问,话锋陡转:“那你呢?可想离开这里?”

      离开?这是陷阱,还是诱饵?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谨慎地反问,“我能去哪里?”

      “比如……北靖?”贺兰昀的声音压低了些,带上一种蛊惑般的磁性,“本王既然开口求娶,自然不会让你继续在此受人轻贱,苟延残喘。到了北靖,至少衣食无忧,无人敢当面折辱于你。”

      听起来美好得像一个精心编织的幻梦。但梁茶不信天下有免费的午餐,尤其对方是贺兰昀。“殿下需要我做什么?”她直接问道,撕开那层温情脉脉的假面,“一个半盲,毁了容貌的公主,对殿下您,究竟有何用处?”

      贺兰昀似乎被她直白到近乎鲁莽的问题取悦了,又轻笑了一声。“用处嘛……总会有的。”他话说得模棱两可,留足了回旋余地,随即又道,“不过,你如今这样子,确实不太方便。脸可以慢慢治,眼睛和嗓子……或许,也有办法。”他顿了顿,终于抛出了真正的核心问题:“那么你呢?你能为我做什么?”

      他像是在谈一笔冷血的买卖,评估着货物的当前价值与未来可能的投资回报率。梁茶感到一阵彻骨的齿冷。这就是她母亲至死或许都念念不忘的旧情人?一个精于算计、冷漠现实到极致的政客?难怪原著里琴美人孤寂死在深宫,十几年后他才“想起”报恩,说到底,驱动一切的,不过是“利益”二字罢了。

      不能再等了,梁茶。且不论按原著时间线,贺兰昀和梁无慕的合作还要等上两年。现在梁无慕是个真傻子,对他毫无利用价值。你必须自己支棱起来,抓住眼前这个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梁茶心一横。既然他只看重价值,那她就必须抛出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她不能空手而归,更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毫无价值!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刻意营造出一种神秘而确凿的氛围:“殿下所求,无非是梁国。梁国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内里早已朽坏。陛下……梁泓宸,他并非表面上那般胜券在握,高枕无忧。”

      贺兰昀面具后的眉毛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挑动了一下,但语气依旧慵懒:“哦?何以见得?人人皆道梁帝励精图治,江山稳固如磐石。”

      “西境戍军,粮饷拖欠已有三月,军心浮动,怨气暗生,只是消息被强行压了下去。”梁茶精准地抛出记忆中原著后期的一个关键伏笔,“主管此事的户部侍郎李崇,是宁妃的表兄,贪墨甚巨,中饱私囊。此事若被有心人适时捅出,西境必乱!”

      这些都是原著里梁无慕与贺兰昀后期扳倒梁泓宸时利用或提及的薄弱环节,时间线或许有细微出入,但问题本身是真实存在的。梁茶赌的就是贺兰昀作为敌国高层,对这些涉及梁国军政根基的情报会有兴趣,至少能证明她并非全然无用,且有一定信息渠道。

      然而,贺兰昀听完,并未露出丝毫惊讶或感兴趣的神色,反而那玩味的目光变得更加浓郁,几乎带上了一丝怜悯般的嘲弄。

      “粮饷拖欠,边将贪墨……”他慢条斯理地、一字一顿地列举,语气里毫不掩饰的讥诮几乎要溢出来,“公主殿下,你说的这些,是任何一个对梁国政局稍有了解的人,都能推测出的常理,甚至是街头巷尾可能流传的、最粗浅的谣言。”他嗤笑一声,给了致命一击:“西境军饷问题,三个月前,我北靖边市的粮价就已出现异常波动。至于李崇的贪名……”他顿了顿,语气轻蔑,“在本王出使前阅览的情报册子上,他排不进前十。这,算什么情报?”

      梁茶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窟。她忘了,贺兰昀不是梁无慕,不是那个在深宫信息闭塞、步履维艰的落魄皇子。他是一个成熟政权的实际掌控者,拥有庞大而精密的情报网络。她这些基于“剧情先知”的、笼统而滞后的信息,在对方系统、实时、深入的情报分析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幼稚,甚至可笑。

      “那……陛下对先帝旧人,尤其是当年参与过……那件事的宫人,清洗并未真正停止。”她试图抛出更隐秘、更接近宫廷核心的“秘辛”,做最后的挣扎,“长春宫走水前,曾有司礼监的太监,奉命去勘查过地形。”这也是原著里暗示皇帝纵火的关键细节。

      贺兰昀终于有了点不同的反应。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瞬间锐利如刀:“哦?哪个太监?具体何时?奉的谁的口谕?可有凭证或旁证?”

      一连串精准、致命的问题劈头盖脸砸来!梁茶哑口无言。她哪里知道具体姓名、具体时间?原著只是一笔带过,提供的是一个模糊的指向,而非确凿的证据!“我……我当时在病中,听得模糊,只记得大概……”她支吾着,气势已颓。

      “大概……”贺兰昀靠回冰冷的石壁,语气里的轻佻已经不加任何掩饰,甚至带上了一丝不耐,“公主殿下,宫廷之中,‘大概’、‘听说’、‘可能’……这些东西,不仅毫无价值,还可能……”他顿了顿,声音骤然转冷,“引来杀身之祸。”

      梁茶的脸在面纱下涨得通红,火烧火燎,幸亏黑暗和面纱遮掩了她此刻全部的窘迫与狼狈。她感觉自己像个在绝世高手面前笨拙地耍弄木棍的稚童,所有的“底牌”在对方眼里都是透明的、不值一提的,甚至是可笑的废牌。

      “我……”她想辩解,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脑海里一片空白,无话可说。她总不能说“我是从一本狗血小说里看来的”吧?

      贺兰昀似乎彻底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看来,你除了这份不甘心的倔强,”他直起身,做了冰冷的结束语,“暂时,还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他走向洞口,声音没有任何温度:“记住本王的话:安分待着,顾好你自己和你那个傻弟弟。别去探究你能力之外的事,更别给别人惹麻烦。时候到了,该你知道的,自然会知道。”

      “殿下今日冒险见我,难道就是为了告诉我,我一无是处,应该乖乖等死吗?”极度的挫败与不甘,让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贺兰昀已经转身准备离开,闻言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侧过半张被面具覆盖的脸。那双在昏暗中晦暗不明的眼睛,最后一次落在她身上,复杂难辨。

      “活着,”他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平静得可怕,“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尤其是对你,和你弟弟而言。”他顿了顿,最后丢下一句:“至于其他的……等你真正‘看见’,真正‘能说’的时候,再来问我,你能做什么吧。”

      话音落下,他身形如鬼魅般一闪,如同一滴墨汁融入更浓的黑暗,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洞口。藤蔓轻轻晃动几下,随即恢复原状,仿佛从未有人来过,方才的一切对话与交锋,都只是她窒息绝望中产生的幻觉。

      狭小、潮湿、冰冷的假山洞穴里,只剩下梁茶一个人,和满洞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死寂的黑暗。

      她靠着粗糙冰冷的石壁,身体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地上。斗篷下摆沾上了潮湿的泥土和苔藓,她也浑然不觉。

      失败了。彻彻底底的失败。

      她未能提供任何具有独家价值的情报,未能提出任何有建设性的方案或合作意向,她甚至未能成功扮演一个“隐忍蛰伏、心有丘壑”的潜在复仇者形象,反而在贺兰昀轻佻而精准的审视下,轻易暴露了自己的无知、急躁和……廉价。

      她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前来,得到的却是一堆似是而非的话语、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无实际承诺的空头支票。她自己反而在对方面前,彻底暴露了自己的虚弱与无力。她唯一依仗的穿越者的“先知”优势,在对方面前,不堪一击。

      她,就是这样一个没有用的人。

      她紧紧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不能哭,至少不能在这里哭。

      不知过了多久,洞口传来极轻的、有节奏的三下叩击声——这是瑶光来接她的信号。

      梁茶木然地、几乎是凭借本能地站起来,机械地拍掉身上沾染的泥土,整理了一下早已凌乱的斗篷和面纱,努力让依旧微微颤抖的双手平静下来。她不能把这里的任何一丝情绪,带回到明泽宫去。

      拖着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梁茶沉默地跟在瑶光身后,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来时怀揣的那点忐忑、期望与孤注一掷的勇气,此刻已化为冰冷的灰烬,被深秋的寒风吹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满心满肺的疲惫,和比来时更加深重、更加无边无际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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