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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 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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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敬寒低低叹了一口气,输入郑开禾的自述:“郑先生,之前给你开的药,有按时按量吃吗?”
郑开禾不肯去精神病院,不肯接受系统的治疗,江敬寒只能一边开药一边给他做心理疏导,让他在出现幻觉的时候意识到那是幻觉。
郑开禾忽然愣了一下。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一束金色的光落在江敬寒办公桌的花瓶上,一束颜色浅些的光落在郑开禾身上。
或许是阳光带来的温度,或许是江敬寒的声音打乱了他的思绪,郑开禾恍然意识到,鸢尾花早已凋零、飘走,他眼前的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回忆,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光本身。
郑开禾回过神来,眼前模糊不清的人变得清晰起来,黑衬衫、白外套……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呼吸急促起来。
江敬寒没有再说话。
阳光在室内缓慢移动,光带落在了郑开禾苍白的手背上。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过去的点滴,语无伦次,时而哽咽。
江敬寒的目光审视着他憔悴的脸,他恍然想起夜里在纹身店看见的拥挤的鬼,莫名觉得,有些拥挤的存在存在于他看不见的世界,有些拥挤的存在存在于他看不见的人的内心。
或许,人心的执念,并不比那些滞留在纹身店的魂灵轻松多少。
江敬寒一边听郑开禾的故事,一边拿出陈归澜给的那副眼镜。
眼镜几乎是全新的。
江敬寒戴上眼镜。
眼镜的视角下,郑开禾双手放在身前,身体前后晃动,嘴里含糊不清地倾诉着自己的故事,没头没尾的,经常说到前年的事情,说到十年前的事情,说着说着又说到今年年初的事情,他口中的那个“她”,仿佛从十年前走到现在,又从现在走到前年,迷失在这十年流淌的时光中。
郑开禾的身旁,没有任何鬼魂,干净到诡异。
江敬寒的目光越过百叶窗的缝隙往外看,上午的阳光慷慨地倾泻,将宽阔的柏油路面镀上一层晃眼的亮白,有车开过,有人在走,也有鬼在飘。
他们像水中倒影,像阳光照射下漂浮的尘埃,镶嵌在生机勃勃的人间景象里,互不干涉,却又彼此重叠。
阳光同样穿透它们虚无的躯体,却照不亮那份固有的沉寂与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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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赵许一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江敬寒打开车门,看见陈归澜和赵许一站在大门口,好像闹了点矛盾,陈归澜背对着赵许一生闷气,赵许一围在旁边絮絮叨叨在说些什么,估计是在道歉,但没什么效果,陈归澜气急,往赵许一肩上捶了一拳,赵许一一个趔趄撞在门上,发出“咚”的一声。
江敬寒赶紧上前。
“没事吧?”
赵许一手反撑着门站起来,摆摆手,明显那一拳的力气全受着了,并且陈归澜的力气不小,他一时间没缓过来。
陈归澜双手抱胸站在一旁:“活该!”
江敬寒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错。”赵许一连忙摆手,“是我的错。”
江敬寒看他疼得龇牙咧嘴还要强撑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先进屋吧,”江敬寒轻轻拍了拍陈归澜的肩,“站在门口像什么样子。”
陈归澜躲开他,又狠狠瞪了一眼赵许一:“你惹的麻烦,你自己解决,我就帮到这里!”
什么麻烦?江敬寒看看陈归澜,又看看赵许一。
“又有什么麻烦?”
陈归澜推开大门自顾往前走,没搭理后面两个人。
江敬寒看着陈归澜气冲冲的背影,拽住赵许一,忙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来的路上,遇到几个发调查问卷的大学生。”赵许一挠了挠后脑勺,“其中一个问题是,一辆失控的电车正向前疾驰,前方的轨道上绑着五个人,眼看就要遭遇不幸。此时,你站在一旁,手边有一个变道拉杆,如果拉动它,电车会转到另一条轨道上,但那条轨道上也绑着一个人,并且他是一个掌握着机密的重要人物。无论选择与否,都必然有人丧生。如果是你,会选择拉动拉杆,救下五个人,还是什么都不做,任由事件发生?”
“电车难题?”
“嗯。”赵许一叹了一口气,“我选择拉动拉杆,她选择不拉动拉杆。”
江敬寒沉默了几秒,声音低沉下来:“归澜的选择……我能理解。拉动拉杆,死的或许从命定的五个人变成无辜的那个人,但又或许,命定的就是那个无辜的人。”
“那麻烦是什么?”江敬寒追问。
“麻烦是……”赵许一抬头,定了定神,“我遇到了另一个电车难题。”
赵许一像是已经习惯了身边层出不穷的灾事,平静地说出来:“在此之前,我们在纹身店,遇到了一个人,他说,他要纹身,纹他姐姐的名字。他姐姐……去世了,是被逼自杀,逼他自杀的人之一……我认识。”
后半句他没说。
被逼自杀的人,她认识。
远处城市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一道模糊的边界。江敬寒的目光越过赵许一的肩头,落在庭院尽头那排开始凋零的绣球花上。
院子里忽然安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发出的呜咽。二楼的窗帘微微晃动,像是有人刚刚从窗边离开。
“起雾了,我们赶紧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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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房子的瞬间,赵许一和江敬寒戴上眼镜,房间内的景象瞬间天旋地转换了一副模样。
门内的空间弥漫着流动的彩色。
眼前的一切都在流动、扭曲,墙壁上蜿蜒着瑰丽而诡异的色带,像是活物在缓缓蠕动,色泽介于腐烂的磷光与融化的宝石之间。空气里漂浮着细碎的光屑,吸入鼻腔时带着一种甜腻的芬芳。
赵许一呼吸一紧:“这是……幻觉吗?”
江敬寒没有回答,他的视线死死盯住楼梯扶手原。坚实的木质表面,此刻覆盖着一层不断变换色彩的、半透明的薄膜,如同呼吸般微微起伏。
“不是幻觉。”江敬寒的声音干涩。
他抬起脚,踩上通往二楼的阶梯。鞋底落下的瞬间,那覆盖着阶梯的彩色流光竟微微下陷,发出一种类似吮吸的声响。他猛地收回脚,鞋底边缘拉出了几缕黏连着的光丝,在空中颤抖片刻,才不甘地融回地面。
二楼走廊的深处,那片流动的色彩愈发浓重,还在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
赵许一感到一阵反胃。
有几天,他就是和这些不知道是什么的鬼东西一起生活。
陈归澜拉开露台的大门,露出一半身体:“这就是你们想看到的。”
她怏怏看了赵许一一眼:“过来看一眼,这女鬼,你认不认识。”
赵许一闻言赶紧快步上前。
踏入露台的瞬间,一股清凉的风迎面而来,抚过他的脸颊,他也随之看到了那女鬼。
长发飘飘,一袭紫裙,笑靥如花。
这画面猝然刺入他记忆的模糊地带,定格成一瞬凝固的影像。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赵许一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恍惚,他死死盯着那张巧笑嫣然的脸。
“你见过?”陈归澜追问,“你在哪里见过?你认识?还是只是见过?”
“等等,我想一下……”赵许一迅速搜索自己的记忆,想到太阳穴突突也没想起来。
赵许一揉了揉眉心:“不行,想不起来。”
江敬寒上前:“记得是大致什么时候见过吗?”
又一阵微风拂过,那抹紫色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深谷幽潭底漂动的水草,又像是无人踏足的荒野里,一株独自开合的鸢尾花。裙裾的每一次拂动都带着迟缓的韵律,仿佛时间在她周身也变得粘稠,被那无形的色彩浸染、拉长。
赵许一凝视着那抹紫,熟悉的、源自记忆深处的惊悸逐渐浮现:“……三年前,大三那年的暑假,我和几个朋友在一场派对上,玩真心话大冒险。”
“然后呢?”
“然后……我朋友输了,他选了大冒险,他抽到的是……给大家展示相册里第十张照片,照片……”赵许一将自己彻底扔进回忆里,回到那个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派对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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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航本科是在海市大学念的,后来在家里的公司干了一段时间,这期间只会吃喝玩乐,天天跟老员工吵架,家里看他没什么继承家业的能力,就把他赶到北城继续读研。
所以,三十岁的年纪,张艺航还在读研二,并且面临延毕。但他知道,自己就算不学无术,家里的公司不给他继承,他也能靠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财产活得顺风顺水。
赵家也称得上北城豪门,有权有势有钱,赵许一作为赵家独子,幼年接受的教育差不多,成年培养的兴趣爱好也差不多,走不上社会精英那条路,自然能和张艺航玩儿到一起。
时隔三年,赵许一早已忘记那场派对是谁组织的、具体哪天组织的、为了什么组织的。他只记得,他本来要去机场接赛车协会的一个重量级嘉宾,但张艺航拉他去派对,他就把这个任务扔回给车队队长了。后来,他换了车队,也没关心替他去接嘉宾的人是谁。
派对现场人估计很多,灯红酒绿的,一群人围成一个圈转酒瓶子,转到谁谁就要选真心话或是大冒险。
他们这群人,很少会选真心话这种没意思的。
张艺航更是。
“航哥!航哥!”一群男男女女嘴里喊着张艺航起哄。
张艺航大手一挥:“大冒险!”
一群人争抢着从牌里抽出一张。
“给大家展示相册里第十张照片……照片!照片!”
“航哥相册里该不会有我们不能看的照片吧?”
“不能够,航哥敞亮人!”
“航哥!航哥!”
一群人吵着闹着要看张艺航手机相册里的第十张照片,赵许一听得头昏脑胀。
可能是没吃早饭,又喝了点酒,有点不舒服。
张艺航也不是个扭捏的人,说的难听点,就算第十张是他的裸照,他也能面不改色翻出来给大家看。
张艺航掏出手机,眯着眼睛点进相册。
他相册里的照片不多,一共三百多张。
“航哥还是念旧的人啊,这照片大部分都是六年前的。”
“六年前?那会儿航哥才二十三吧?大学刚毕业?”
提起六年前,张艺航不耐烦地推开旁边那人:“滚,别提年纪。”
一群人又开始打趣起来,说什么只见过女人在意自己几岁,他们一群男的只在乎银行卡里的余额几位数,听得人耳朵疼。
不过……还是头一回看见张艺航露出失意的模样。赵许一往沙发后稍了稍,歪头看张艺航的手机。
几乎全是合照,有两个人的,有三个人的,有一大群人的。
估计是他的朋友吧,也或许里面有他曾经喜欢的人。
赵许一不禁心里发笑。
说起张艺航,比他还吊儿郎当,竟然也会有交心的朋友和喜欢的人吗?
赵许一想仔细看,但张艺航翻得太快,他又头晕发昏,只瞥见时光回退,一群人影匆忙逃离。
第十张是一个三人合照。
人群闹哄着从张艺航手里拿过手机,传阅着那张三人合照。
左边站的是张艺航。那时候的张艺航还不是现在的模样,二十三岁上下的年纪,穿一件卡其色空军夹克,一张桃花泛滥的脸竟然笑得有几分悲伤。
中间的是一个比张艺航高几公分的男人,接近一米九,年纪看上去和张艺航差不多,穿一件黑色风衣外套,脖子上挂一根银项链,坠子像是一朵花,具体什么花分辨不出来,脸上笑着,却没什么笑意。
右边是一个女生,白色打底衫、紫色风衣外套、灰色长裙,黑发如瀑,笑得温婉大方,透过照片,赵许一竟然也能看出来点傲气和机灵。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纷纷追问中间和右边的人是谁,但张艺航耷拉着眼皮打哈哈,说什么这是下一场游戏输了的惩罚。
他们又乐此不疲地开始转瓶子,可惜那天再也没转到过张艺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