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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云雪覆黄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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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冀州
大年初一,使团休息,次日再度上路。
官道越往南越好走,积雪该融化的皆已融化,元青争坐在马车里,百无聊赖地翻看那本《棉线记》。
“这也没什么精彩的嘛……”她看得有些无趣,不过就是一根蜡烛无论如何燃烧都不会变短,这点事儿写书人竟拖拖拉拉已写了半本。
灵异氛围描述了个十成十二,横竖就不写这怪事的缘故。
眼见过了正午,使团紧赶慢赶,落籽在前面驾着马车:“郎君,又到一座城,今晚可以有屋檐了。”
“好~”元青争继续看,她不信江东会给她一本没有说道的书。
入到官驿,她靴子也不脱便歪倒在榻上,手中不信邪的还捧着《棉线记》。
落籽忙着打点行李,临走那会儿她还说想吃炒鸡蛋。
“这才有点意思嘛!”元青争捻着书页,果然在翻过大半之后,那蜡烛里的棉线化了人形,竟是从地狱阴司钻空子爬出的鬼。
可正在兴头上,她死活捻不开下一页了:“这两页怎粘得如此没有章法,是谁把浆糊掉在了书上?真是可恶。”
故事正到精彩处,蜡烛长燃不消原来都是棉线鬼在作祟,而棉线鬼生前是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名唤乐水乔。
水乔的夫君在县衙当差,县太爷见她来给自家夫君送饭时那贤良温婉的样子颇合心意,便向水乔的夫君道:“把你妻给我,我提你做狱间管事。”
为着升官,这没根骨的男人还真照着县太爷的话做了,水乔即使不愿意也没能逃脱魔爪。
可当晚她佯装顺从,手脚并用的将家中剪子硬生生掰断,缠了布条假作发簪,一举捅死了县太爷。
那利刃破开皮肉,直戳心脏。
事后她脱身失败,被推去菜市口午时枭首。
而她那夫君因着大家不明实情,纷纷同情他被戴了绿帽,众口之下竟真升作了狱间管事,薪酬翻倍。
水乔此番回到阳间,便是要神不知鬼觉的,将那没根骨的夫君带走。
这故事在一众合家欢的话本里实在难得,正在这页,她化为人形,缓缓靠近那混蛋渣滓。
元青争此刻想看下一页的心无比高亢,立时下榻翻出短刃,耐着性子细细劈开那两页。
“嗯?”劈开后,这粘连的两页间露出张小纸片,她疑惑着将纸条捏起——
脑袋突然炸开。
周遭声音一时间全部退去,浑身血液冰冷着奔腾不息,指尖微微发麻,浑身上下克制不住的发抖。
纸条上书:云雪覆黄梅,苍茫掩婵娟。
污秽的白.浊落满了你的花,天下的男人遮掩了你的相。
死寂。
元青争呆站许久才倏忽回神,慌慌然转身,闩上屋门。
她背靠门板大口呼吸,双眼一眨不眨,纸片早已被攥裂,在她手心里皱得不成样子,如同她的秘密。
两股战战,抖若筛糠。
可上面的每一个字,如今正反复出现在她的脑海、她的眼前。
……
这散句是谁所作自然不言而喻,可这句子解的很不对头。
元青争心内拼命向自己呐喊,莫慌,别怕……别怕!
胸膛极速鼓动,她两手向后抵着门板,撑住自己此刻站立的姿势,冷汗涔涔,腿脚一时软弱。
江问之这是什么意思,污秽的白.浊,是我想的那个东西吗?我的相,婵娟……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不能想着侥幸,纸条其实已然写得很明显了,他一定是知晓了什么……可他是怎么知晓的?!
元青争极速回想自己与江东相处过的每一刻,从那场钱、权、色交错盘生的稻粟小宴席开始,脑海恍惚间清明。
原来,他那么早就在试探我了,可我与他相处从未有过破绽啊,他是如何知晓我这女身之事的?
……不,不对,他是看到了。
江问之这话写得如此露骨,淫靡至极,他一定是看到过我和落籽……做,而这散句他第一次同我讲,是在云中府官驿!
是云中,初雪夜。
元青争对自己推想出的这个结论恶心至极,也从来不知自己的心竟能跳得如此快,她喘得急切,体内空气却依旧不够用,还隐约要作呕。
张开双唇,粗重的呼吸声响彻屋舍,可心头堵了半晌的那块地方也得不到半丝疏解。
落籽去官驿厨房给她开小灶还没回来,使团众人劳顿几天也无人有精力走动。
良久,元青争才将自己暖过来,冰凉、麻痹的脚底再度拥有感知,抬眼,望向面前与膝同高的炭炉。
恍若任何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她抽出炉钩,挑开炭炉盖子,把纸条扔了进去。
手却还在抖。
火苗吞噬着一切,那纸条边缘红亮得异常刺眼,好在整个红圈缩得极快,眨眼间纸条便已被淹没。
鬼。
这才是鬼。
身上冷汗被扑面而来的热浪消解,元青争又将那本《棉线记》投入炭炉。
江东是蓄意粘上的这两页,她不想看了。
火舌逐渐吞没书本一角,红亮燃线慢慢爬向书名,将所有焚为灰烬。
黑烟杂屑不甘心地从炭炉里挣扎出来,向上喷发,掠过极度平静的元青争。
火焰在她古井无波的瞳中映射出形状颜色,黑烟在屋内张扬恣意盘旋绕梁久久不走。
灰屑斑斑,元青争抿紧双唇,铜钩挑起炉盖,镇压尚在鼎盛燃烧的鬼话连篇。
“侯爷!你在里面吗?怎的把门闩住了?侯爷,你没事吧?”落籽端着一盘小葱炒鸡蛋回来,一推门发现没有推开,不由急道。
“嗷,无事,我鞋里进了石子,整理间不想被人瞧见丑态,”元青争极快地整理了表情,微笑着打开门,“快进来吧,我要饿坏了。”
落籽不消进门便闻到屋内一股糊灰味,更见元青争身后有黑屑不断沉降、再扬。
心脏猛地一沉。
“郎君,你先吃,等我一下。”他将炒鸡蛋与筷子塞进元青争手里,把人拉出卧房,自己捂着口鼻踏进门去。
推开所有窗户,又将屋里挂着的山水图取下,对折之后猛猛扇风,试图把所有黑屑清出。
元青争倚在门框,眼底笑意淡淡的:“我就是烧了几本书,都是看完了的话本,带着它们死沉死沉,怪累赘的,还没完呢,我还有好几本想烧。”
“当真?”
“当真。”
落籽这才把悬在嗓子眼的心脏拉回胸腔:“好,郎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吃完饭我帮着郎君烧,只不过我们需要打开窗户,好不好?”
元青争填进嘴里一口蛋,含混不清道:“哄小孩儿似的……”
“郎君不想说真正的烧书缘由,我就不问,但烧书时开门开窗,这点郎君要依我。”落籽担忧地看着她。
“……书沉啊,这理由不好吗?”
“很蹩脚。”
“……哦,晓得了。”元青争又往嘴里填鸡蛋。
落籽见她身上还沾了不少黑灰,便绕到她身后为她轻轻掸去:“无论郎君要做何事,一定都得把我算上,我与郎君共同面对。”
“嗯。”
“这屋不住了,我去为郎君调换一间新的,晚些时候再给郎君打水,郎君洗洗身上沾的灰烬?”
“嗯。”
次日使团启程,继续往平京方向走,只在元宵节又逗留一天,众人三三两两到处游玩,元青争和落籽也不例外,去了茶楼听书。
说书人讲的恰好是以江东父母为原型编篡的故事,颂扬了两人单纯、美好的爱情。
故事结语,说书人眉飞色舞:“那对儿有情人,此刻说不定正游玩到了咱们山冀州,正在诸位的身边呐~”
一月底,皇城内太极殿再升朝会,游部侯出列:“臣礼部部侯游海陆,今日三请皇帝陛下,三思废后之事,万望陛下早日收回成命!”
龙座上那声音威严得不带丝毫情绪:“驳回。”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