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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9章:雪夜交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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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新城的第一场雪下了一整夜。
清晨时分,整个督军府银装素裹,屋檐下挂起了冰凌。
许清早早醒来,推开窗,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
她紧了紧身上的羊毛披肩,目光落在庭院中——
凌云竟在那里,穿着单薄的黑色劲装,正在练拳。
雪花在她周身飞舞,却似乎无法近身。
她的动作刚劲利落,拳风扫过时,地上的积雪被带起细碎的旋涡。
朝阳初升,金红的光洒在她身上,将那身影勾勒得挺拔如松。
许清看得有些出神。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凌云——褪去了军装的威严,卸下了督军的重担,此刻的她仿佛只是一名纯粹的武者,专注、凌厉,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是的,美感。
这个认知让许清心头微微一跳。
就在这时,凌云忽然收势,转头望向窗口。
四目相对的瞬间,许清下意识想避开视线,却不知为何,停住了。
凌云朝她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向主楼。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
“请进。”
凌云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
她换了一身深灰色的家居长袍,头发微湿,显然是刚沐浴过。
“吵醒你了?”她的声音比平日柔和。
许清摇头:“我习惯早起。你……每天都练拳吗?”
“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改不了。”凌云走到窗边,与她并肩而立,“北方的雪,看惯了也就那样。倒是你,江南很少下这么大的雪吧?”
“嗯,小时候见过一次,薄薄的一层,半天就化了。”许清望向庭院中凌乱的脚印,“你练的是什么拳法?看起来和常见的武术不太一样。”
“家传的。”凌云简短地回答,却难得地多解释了几句,“我祖父是镖师,走南闯北,融汇各家所长创了这套拳法。后来家道中落,父亲改了行,但功夫传了下来。”
这是凌云第一次主动提及家事。
许清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轻声问:“那你父亲现在……”
“去世多年了。”凌云的声音很平静,“在我从军第二年。”
许清心中一紧:“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无妨。”凌云转过身。
许清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她颈间——那枚蓝宝石项链被她贴身戴着,此刻从衣领间隐约露出一角。
许清下意识抬手,想抚摸吊坠:“这项链,很特别。”
“是我母亲的遗物。”凌云突然说。
许清的手停在半空。
凌云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背对着许清:“她生前很喜欢蓝色,说像江南的湖水。可惜她一辈子没去过江南。”
房间陷入沉默,只有炭火在炉中噼啪作响。
许清看着凌云挺直的背影,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这个看似无坚不摧的督军,内心深处,是否也藏着柔软和遗憾?
“你母亲一定是个温柔的人。”许清轻声说。
凌云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淡淡的笑意:“你怎么知道?”
“能喜欢湖水颜色的人,心里总有一片宁静之地。”许清走到她面前。
凌云指尖摩挲着项链链扣,沉默两秒,轻轻一旋便解开了,将那枚带着体温的吊坠完全取出,递到她手中。
许清下意识抬手接住,指尖触到宝石的瞬间,便觉出材质的不菲。
她低头打量着那枚雕琢精巧的吊坠,又抬眼望向凌云坦荡的眼神,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与珍视:“这么贵重的东西,你真的要送给我?”
凌云看着那枚在晨光中闪烁的蓝宝石,许久,才缓缓开口:“东西再贵重,也是死物。戴着它的人,才赋予它意义。”
这话说得含蓄,许清却听懂了其中的深意。
她握紧吊坠,宝石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触感。
“我会好好保管的。”她郑重承诺。
凌云点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门外却传来陈锋的声音:“督军,紧急军报。”
那丝柔和瞬间从凌云脸上褪去,她又变回了那个冷静自持的督军:“我马上来。”
离开前,她回头看了许清一眼:“今天雪大,如果要出门,多穿些。”
房门轻轻关上。
许清站在原地,掌心还残留着蓝宝石的温度。
她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将项链戴好。蓝宝石垂在锁骨下方,像一滴凝固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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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边境局势愈发紧张。
凌云几乎彻夜待在军营,偶尔回府,也是匆匆换了衣服就走。
府中气氛压抑,连下人们走路都放轻了脚步。
许清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读苏老先生给她的《北新城旧事》。
书中有段记载引起了她的注意:
“光绪二十六年,俄军犯境,围城三月。守将凌振山率军民死守,粮尽援绝,犹不肯降。城破之日,凌家十七口,除一幼子被亲兵拼死救出,余皆战死或自尽殉国……”
凌振山。
许清想起凌云曾提过的“家传拳法”,想起她说过祖父是镖师。难道……
她合上书,心中某个猜想逐渐清晰。
黄昏时分,许清裹上厚实的狐裘,决定去一趟槐树胡同。
陈锋本想陪同,被她婉拒了,只带了春桃和两名侍卫。
雪后的街道泥泞难行,轿车行驶得缓慢。
路过城西集市时,许清让司机稍停,想去买些纸笔。刚下车,就听到旁边茶摊上几个商贩的议论:
“听说了吗?黑山口那边又打起来了!”
“可不是,我表弟在边防团,托人带信说,苏军这次动真格的了,炮/火轰了一整夜。”
“凌督军能守住吗?咱们北新城可经不起战火……”
“难说啊,我听说奉系那边也有人蠢蠢欲动,巴不得凌督军栽跟头呢。”
许清脚步一顿。
春桃担忧地看向她:“夫人……”
“没事,走吧。”许清面色平静,心中却翻涌不定。
买完东西,车子继续前行。
快到槐树胡同时,许清忽然叫停:“春桃,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自己进去。”
“夫人,这怎么行……”
“苏老先生不喜人多。”许清坚持道,“我很快出来。”
她独自走进胡同,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
守拙斋的门虚掩着,她敲了敲,无人应答。
推门进去,院里静悄悄的,厢房里也没有读书声。
“苏老先生?”许清唤了一声。
正房的门开了,出来的却不是苏老先生,而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眉眼与苏老先生有几分相似。
“请问您是?”年轻人礼貌地问。
“我姓许,来找苏老先生请教一些问题。他不在吗?”
年轻人神色黯淡下来:“祖父前日感染风寒,病倒了。大夫说需要静养,不宜见客。”
许清心中一惊:“严重吗?可需要帮忙请更好的大夫?”
“已经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药也吃了,只是年纪大了,恢复得慢。”年轻人犹豫了一下,“夫人若是为书而来,祖父交代过,书架上的书您可以随意借阅。”
许清摇摇头:“我是来还书的。”她取出《北新城旧事》,“另外,想请教老先生一件事。”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问题:“凌振山将军与凌督军,可有渊源?”
年轻人接过纸条,看了之后脸色微变:“这……祖父未曾提过。夫人为何问这个?”
“只是读书时有些疑惑。”许清温声道,“既然老先生病着,就不打扰了。请转告他,希望他早日康复。”
离开守拙斋时,天色已暗。
许清心事重重地走出胡同,春桃和侍卫正在车旁等候。
就在她准备上车时,眼角余光瞥见巷口闪过一道人影——又是那个王账房。
这次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穿着厚重的棉袍,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
两人匆匆交谈几句,便分开消失在暮色中。
“夫人?”春桃见她站着不动,轻声提醒。
许清收回视线:“回去吧。”
回府的路上,许清一直沉默。车子驶入督军府大门时,她忽然问春桃:“你觉得督军是个怎样的人?”
春桃被问得一愣,小心回答:“督军……很威严,但对我们下人并不苛刻。福伯说,督军待府里的人其实很好,只是不太表露。”
“不太表露……”许清轻声重复。
是啊,那个会在雪中练拳、会珍藏母亲遗物、会为府中添置江南物件的凌云,与外界传言中冷酷狠辣的凌督军,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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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许清毫无睡意。
她披衣起身,想去书房找本书看。
经过凌云房间时,发现门缝下透出微光。
她犹豫片刻,轻轻敲门。
“进。”凌云的声音带着疲惫。
许清推门而入,凌云正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地图和文件,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她抬眼看到许清,有些意外:“还没睡?”
“睡不着。”许清走过去,看到她眼底的倦色,“你又熬夜了。”
“习惯了。”凌云揉了揉眉心,“边境有些麻烦,需要尽快解决。”
许清在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标注:“很棘手吗?”
凌云沉默片刻,忽然问:“你怕打仗吗?”
这个问题很突然。许清想了想,认真回答:“怕。但更怕毫无准备地面对战争。”
凌云眼中闪过一丝欣赏:“说得对。战争最可怕的不是炮/火,而是它带来的连锁反应——流离失所的百姓,被摧毁的家园,还有……”她顿了顿,“还有那些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许清看着她:“你经常要做这样的选择吗?”
“每天。”凌云的回答很简短,却重如千钧。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烛火摇曳。
许清忽然注意到,凌云书桌的一角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一对年轻夫妇抱着一个小女孩。女子温婉秀美,“男子”英武挺拔,小女孩约莫三四岁,扎着两个羊角辫,笑得很甜。
凌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没有回避:“这是我父母,还有我姐姐。”
“你姐姐……”许清想起照片中的小女孩。
“她叫凌霜。”凌云的声音很轻,“比我大五岁。我十四岁那年,她替我从军,死在了战场上。”
许清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攥紧了。她想起《北新城旧事》中的记载,想起凌家那段惨烈的往事,所有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
“凌振山将军是你的……”
“曾祖父。”凌云坦然承认,“凌家世代守边,到我父亲这一代,本已从商。但姐姐说,有些责任,不能因为改行就丢掉。”
她拿起相框,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中姐姐的脸:“她总说,等我长大了,就接她回家。可她没能等到我长大。”
许清不知该说什么。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她只能静静听着,看着烛光在凌云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所以你必须守住北新城。”许清轻声说,“不仅仅是为了军令,更是为了家族传承,为了你姐姐未完成的承诺。”
凌云抬眼看向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闪动:“你明白了。”
“我明白了一部分。”许清诚实地说,“还有很多不明白。”
“比如?”
“比如,你为什么要用联姻的方式与许家合作?”许清问出了埋藏心中已久的疑问,“以你的权势,完全可以用更直接的手段。”
凌云放下相框,靠在椅背上,目光深邃:“如果我强取豪夺,许家会屈服,但不会真心合作。乱世之中,真心比权势更难得。”
“所以婚姻只是手段?”
“开始时是。”凌云的回答出乎意料地坦诚,“但现在……”
她没有说完,但许清听懂了未尽之言。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压抑,反而有种奇异的张力在空气中蔓延。
许久,许清站起身:“你该休息了。明天还有更多事要处理。”
凌云也站起来:“我送你。”
“就几步路。”许清走到门口,回头看她,“凌云,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该说谢谢的是我。”凌云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谢谢你愿意听。”
许清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跳得有些快。
掌心不知何时出了汗,那枚蓝宝石吊坠贴着皮肤,冰凉中又带着她的体温。
她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未化的积雪。
月光下,雪地泛着清冷的银光,纯净而脆弱,像极了此刻心中某种正在萌芽的情感。
她知道,从今夜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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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府外北新城的某个角落,王账房正对着一盏油灯,颤抖着写下一封密信:
“许氏已渐得信任,然凌督军警惕甚高,难以下手。苏秉文处或有线索,但其病重,恐难接触。请指示下一步……”
信未写完,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响动。
王账房脸色骤变,急忙吹灭油灯,将信纸塞进怀中。
黑暗中,他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许久,确定无人后,才瘫坐在椅子上,冷汗浸透了衣衫。
雪,又开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