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无道 ...
-
歆军扬起的尘烟与马蹄声逐渐远去。
半截断剑连着断了的鞘落了地,又激起了一片小小的尘烟,发出一声闷钝。
周浔脱了力,身形在马背上晃了晃,似乎要一头栽下去。
然而,片刻后,他便恢复了清明,翻身下马,一步步朝向甘惑走去。
他带来的数十玄甲军中一人率先策马向他,拦在了他与甘惑之间。
“多谢壮士信任周某,助周某解今日之围。”
周浔俯身一躬。
“周将军多礼,在下一介武人,所行之事不过忠于王命,君上既然派我等助周将军归国,在下自然领命万死不辞。周将军乃是信义之人,愿与我等谋划国事,我等必然还报周将军信用。”
那人端坐马上朝周浔一拱手,朝身后玄甲们打了个手势,数十人手中刀剑纷纷入鞘,策马相聚一处,视甘惑于无物。
“保重,后会有期。”
为首武人再一拱手,便带着玄甲军朝着歆军撤退路线追去。
再一次尘埃落定,周浔苦笑一声。若当时他的剑出了鞘,伤了姜琰,此刻甘惑的脑袋怕是早已在玄甲剑下分了家。
人一旦松懈下来,伤痛便如同潮水般袭来。得知主君一意孤行跑去了霂城,被歆军追得狼狈逃窜,周浔一路奔波找寻而来,不管连日的劳累和旧伤,终于得以赶上了最后一刻。
从歆国回到梁国,他的手中只有数十歆国玄甲,想要在歆军数千铁骑中凭武力杀出血路,用脚趾头想也绝无可能。
那数十歆军玄甲本就是向姜琰所借,到时不临阵倒戈给他一剑就算重义守信了。
也幸好那些玄甲的领头是个忠义之士,周浔费了一番功夫对他们陈述利害,才换得方才甘惑的随身死士与玄甲军僵持的平衡局面。
与姜琰正面交锋时所言确确实实皆出自本心,只是无论他所思所想是什么,一旦与利益瓜葛挂了钩,便也显得不那么纯粹。
姜琰贵为歆国的王,然而周身却充斥着江湖游侠的义气。信奉祖上圣人君子之风,却又碍于一国主君的身份,在诸多大事上背离初衷为歆国大利让步,两相拉扯,决定歆国未来命运的大多成了主君个人的性情与意志。
周浔不知道这一点对于一国之主意味着什么,他不在那个位置上,不必考虑那么深远。但他是大将军,是王手中的利剑,目的永远清晰明确。
剑锋所指,战无不胜。
无论使用的手段是什么,哪怕兵谋诡道。
他的身份毕竟是统领千军万马的梁国大将军,不是纯粹热血上涌的邻家少年郎。
“臣救驾来迟,请我王恕罪。”
周浔终于来到甘惑面前,单膝跪地。
而此时甘惑已经整理好了衣襟,端着一张脸坐在板车上,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干系,他仍旧端坐于朝堂之上。
“爱卿哪里话,快快请起。”
甘惑作势要去扶起他,手掌触碰到周浔肩头时,沾了血,一阵长呼短吁。
“子易,你又受伤了。”
甘惑的声音听不出有几分作态,几分真心。
周浔下意识偏开了半寸,将伤处远离了甘惑的掌心。
除非伤重到动弹不得,快要死了的程度,他是不愿将自己的伤口暴露于人前的。
他短短十数载光阴的人生里,前一半时间在父母长辈的庇护下长大,虽不算富贵,却也算是不知人间疾苦。
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顷刻间便将这寻常的一切化为乌有,那些曾经拥有的仿佛是一场镜花水月。
原来,失去了庇佑,真正直面的是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
从前无能、无力、无知,在命运的倾轧下束手无策,任由属于自己的一切烟消云散。
从失去家的那天起,他便选择了一条流血不流泪的道路。
因为想要活下去的愿望太过强烈。
哪怕一只野狗都能轻易夺了他脆弱的性命。
乱世最不缺的便是悲鸣,他绝不会用自己的伤势去博取同情。
“多谢王上关怀,小伤罢了。”
周浔公事公办地还礼,心里的芥蒂却在无形间消融了几分。
驻守九殇关,三方势力夹击,后无来援,期间绝望他已不愿再回想起。
周浔虽然个性执拗,穿行于朝堂上是个过于实诚的“一根筋”,但他不是傻子。
九殇关之败,究竟因为什么,多日以来早已在脑海中复盘过。
虽然嘴硬拒绝北疆王和歆王的求贤,但在那些遭遇被抛弃、被背叛,辗转反侧不能寐的夜晚,他无数次问过自己——
甘惑,他的王上,还值得他追随吗?
甘惑长叹一口气。
“子易,你不要怪寡人,当日寡人听信谗言,不知你处境艰难,但你要相信,寡人得知后追悔莫及,派人前去接应你却打探到你的死讯,心如刀割历历在目。”
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见周浔神色微动,甘惑继续道:
“寡人当初相信,如果守将是你的话,便一定能守住。”
周浔垂下眼睫,过去的情境仿佛又出现在了眼前。
他本是这世上的无用之人。
本该与野狗抢食,在将来的某一天饿死在这乱世,曝尸荒野,无名无姓。
可是,有一天,他知道了,这世上有些事情只有他能够做到。
甘惑看见了他潦倒如牲畜的外皮下,不甘的心。
他,终于成了一个有用的人。
“臣无用,愧对王上信任。”
周浔将身体更向下俯了去。
甘惑抬手轻轻地抚摸着少年匆忙下扎成的散乱发髻,神色讳莫如深。
他知道,自己的甜言蜜语起了作用,这个傻小子再一次拜在了他的脚下。
真蠢。
甘惑笑了起来,笑得堪称温柔,居高临下的角度看见了少年嶙峋的脊骨透过了后领。
捏碎他的脊梁,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吧?
周浔似乎对恶意毫无所知,任由肩头的血蜿蜒过肩甲的缝隙,一滴一滴落在地面泥土中。
这副血肉是父母所给,如今却要用它来换取安身立命之所。
战争离乱,他漂泊至今孑然一身,身无长物,也只有父母留给他的这副血肉之躯。
血流尽了,肉体凡胎一把火烧了,这辈子也就算过去了。
经过了九殇关一场生死,周浔发现自己似乎豁达了一些,从前自认胸无凌云之志,如今却可以坦然承认,心里还有清晰的不甘。
以兵戈之力斩断天下离乱。
他不愿多年前自己的悲剧一幕幕重复上演。
无能为力的感觉刻骨蚀髓。
只是为何心底凝聚不起执着,不至于非怎样怎样,非如何如何不可?
以剑道入武,他知道自己不该是这样得过且过的人。
“大将军,回来了便好。”
甘惑似乎对周浔的避让无所察觉,他的手向前一步,虚搭在他受伤的肩头。
“今日之辱,大将军可愿为寡人报仇雪恨?”
“臣万死不辞。”
“九州万里河山,大将军可愿为寡人取得?”
周浔下意识的停顿了一下,道:
“臣肝脑涂地。”
那一瞬间的停顿精准地倒映在甘惑的瞳孔中,心里一阵冷笑。
小混蛋变了,有了自己的心思,或者从一开始便有了。
他为当初在杀与不杀之间的片刻犹豫后悔了起来。
养不熟的白眼狼。
察觉到周浔额上冷汗如雨,甘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搭在他肩头的手,力道重了。
他立即松开了手,将脸上异色悉数收敛,换作急忙扶起的手势。
“大将军有此心,寡人便放心了。”
入中道关的路上,甘惑舍弃了那辆可笑的板车,连带着那拉车的可怜畜牲也一起丢在了路边,周浔将自己的马让给了他。
临行前,周浔解开了拉车骡子身上的绳索。
那畜牲茫然地在原地跺了跺蹄子,蹭了蹭周浔的衣袖,却没能留下那人半步。
这一生从出生始便以拉车拉磨为天,骤然失去了束缚,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周浔想,解开了束缚的骡子大概也是活不久的,让它自生自灭,看天意如何罢了。
他为甘惑牵起马上缰绳,在残余死士的簇拥下,一步步朝如今梁国的土地走去。
马背上的甘惑,俯视着少年的背影,捻了捻手心沾染的鲜血,一丝憎恶从面上一闪而过。
还能再用一段时间,暂且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