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婚礼 ...
-
一条鱼端了上来。裹着葱丝裙的鱼在酱油料酒之海里恹恹地仰泳。慧樱拿起筷子,又放下。看到鱼有牙齿,整齐的密密的两排,美人的糯米牙。传递秘密一样告诉左手边的恩希,恩希配合地作出夸张的表情。笑声以她们为原点涟漪般四散,鱼的牙齿取代新郎新娘,在圆桌上引起了短暂的轰动。也许是食肉鱼。食肉鱼之肉在筷子的簇拥下分裂,像是也在流连的笑声里飘飘然了。
寒暄间知道恩希是专程从北京来。秀妍的大学室友,互联网公司的员工。再往左倒带是中学密友诗雅和玫玫,一桌人手拉手就能跳秀妍人生的圆舞。话语击鼓传花,从慧樱的学校到恩希的工作,从诗雅的金融业降薪到玫玫的办公室政治,歇脚在明日仪式的主角处。“泰宇上学时只和妍妍说话,看到我们都绕着走。”男人腼腆地笑了,而秀妍浅淡的笑不过是跟舞。慧樱的目光像被鱼刺哽住。
从包间里出来看到大厅还有订婚宴,名字并排昭告天下就算誓约。想起网约车窗外总能看见的充气龙凤虹桥,在中国结婚也像假期堵车。银色的塑料绣球花流光溢彩,泰宇的母亲向他们摆出微笑。愉快的晚餐结束了。
同在异乡的慧樱和恩希一起乘车回宾馆,一窠窠路灯光使柏油路的宽脸泛起摇篮曲似的暖黄色。偶尔有粉刷的标语一闪而过——石油之城,生锈的红色又坏心眼地拆台,提示着石油枯竭之城。“妹妹有男朋友了吗?”称呼是得知慧樱比秀妍小四岁的结果,而女孩子过了二十五岁,私人化的问题就逃不开婚恋。慧樱顿了下答没有。“我也没有,秀妍还拜托泰宇帮我留意,泰宇说他的同事好多都结婚了。”慧樱觑一眼恩希,这样开朗活泼的女孩子,仿佛任何不愉快都能点化成玩笑。很快发觉自己也在滑向世俗窠臼。忽然又想起诗雅在广州,遂明白她就是秀妍曾偶然说起的、尝试相亲却失望而归的女孩。人在时间的铡刀下,便也能延续高考似的沉重的惯性吗?手机屏幕的微光幽幽映亮慧樱的脸,她透过监控听到自己的猫在哀嚎,拖着不知是思念还是忧伤的咏叹调。
“所以他们的感情让人羡慕。”恩希慨叹的口气像念诵主持卡纸,慧樱听完温柔沉默地笑了。秀妍曾在宾馆电梯间捉迷藏似的偷偷说:“我知道你明白我的犹豫。”她也只能答复这样的笑容。那时秀妍带慧樱参观景点一样逛婚房,家不在濮阳所以婚房就在宾馆,只比慧樱的房间高一层。天台装扮成西式洋房花园,卧室是森森的中式洞房,如新娘早晨穿秀禾服而中午披白纱,从《橘子红了》演变而来的传统使她们对镜似的发笑。电梯里上上下下都是秀妍家的亲戚,中年女人拉吃棒棒糖的小男孩喊秀妍姑姑。“看姑姑在大城市工作多忙,结婚都得前天才能过来。”“泰宇昨天还跟我抱怨,说这婚结起来太麻烦。”秀妍亲热地笑,在无人处给慧樱努嘴翻译:“这是说我不操心呢。”
慧樱回到房间才发现没拿行李。头一次当伴娘,自然地忘记要过夜。赤脚踩在地板上洗澡,等待头发晾干时终于有空闲写致辞,落笔后才恍觉在效颦林奕含。婚礼彩排时聚光灯剪出秀妍与泰宇相对而立的双影,秀妍一瞬间掉了泪,泰宇低头比出宝玉给黛玉拭泪的手势。秀妍最爱的紫色装饰花在暗处闪着莹莹的天使般的光芒。现在的我是从前的我的赝品……十年前的慧樱像所有愚蠢而懦弱的学生一样,怀抱着听童话故事磁带的心情,苦行于晚自习和试卷,换来高等学府规则迷宫的入场券。毕业时凭仅有的直觉选择了深圳的出版工作,早晚高峰穿梭在地铁灰蒙蒙的人流间。想到妈妈讲过的笑话,去过北京的老师回来向镇上的孩子说,那里的人老鼠一样在地底窜来窜去。问妈妈时却说并没有这笑话。也许又是将书本里的句子误认做生活经验。
消息提示音地铁报站声一样响起来,打鸣的公鸡不知老之将至。是玫玫在屏幕里招手:今天我和恩希一起住,刚回家拿了面膜,还没睡的话可以过来拿。草草擦了头发就过去,笑自己甚至没记得带上一双皮鞋。玫玫给秀妍送面膜,便捎回两双秀妍的婚鞋。灰姑娘的水晶鞋。仿佛看到秀妍穿着睡衣爽快地让梨,小时候总以为坐上南瓜马车就是成人礼。收到秀妍便利贴似的消息:明天恐怕要站很久,穿运动鞋也没关系,而且伴娘服是长裙,说不定能遮住。慧樱脑海里浮出诗雅试穿伴娘服的样子,秀妍的手机镜头里,橘粉色长裙泛着糖纸样的珠光,二人笑得像对方粗心大意反穿衣服。于是答:好,明早我试试,希望能遮住。到时再把鞋还给你。配上开心表情。一旁玫玫和恩希还在跟着教学视频一字字纠正普通话,语调认真得没有空隙,姿态亲密如旧友久别重逢。慧樱心底涌起笑意:“我先回房间,明早还要来你们这换衣服。”总算打断主持词排演。她们起身将她殷殷送到门口。
次日清晨诗雅从家里赶到恩希的房间,四人齐聚时外卖和秀妍的消息同时送达:你们吃过早饭再来堵门,千万别饿着肚子。玫玫为邻居而压低的笑语窸窣如麻雀,恩希被南瓜粥烫到的拙劣表演像故意往白墙涂鸦,到抬手为诗雅系好伴娘服后背的绑带时,慧樱仍觉得做伴娘像佯装大人。看到裙摆果然遮住运动鞋,捧着横幅和接亲道具上楼,悄悄将高跟鞋还给秀妍。晨妆的秀妍有困倦之色,改良版秀禾服熨帖如旗袍,裙摆花朵似的漾开,将她箍成美人鱼。慧樱赞叹:“很美。”秀妍的微笑透出称赞过载的疲惫。慧樱等人在天台摆出啦啦队阵势,用花手假装镁光灯:“宇哥代码传幽情,妍妍纸笔写真心”“工资足额上交,手机全天on call”。秀妍与她们合照,打手语笑说:“后一条很重要。”预习堵门时摄影师提出拍祝福视频,诗雅从善如流,与镜头两两相望却脱口而出:“我是新郎的朋友诗雅……”众人哄笑说终于抓到内鬼。此际泰宇携伴郎趁敌不备破门而入,女孩子们瞬间溃不成军,玫玫忙一把捞起秀妍的手机念:
“新娘和新郎第一次约会是什么时候?”“高一下学期,第二次月考后的晚自习。”“新娘和新郎在兰州上大学时最常吃什么?”“麻辣烫。”“新娘和新郎在北京时,遇到的最严重的出租屋事故是什么?”“浴室的玻璃炸了。”“新娘到济南工作后,向新郎说的最多的是什么?”“我想你了。”天花板是天穹,起哄声是海浪,慧樱用余光觑到过分严肃的正确答案:我在写稿。想到秀妍社会新闻布告栏一样的朋友圈,初到报社时秀妍在采编部而慧樱在编辑部,秀妍做报道如打磨铁杵,才入职就是部门新星,慧樱便也自发写时事评论,很快有人来约稿,秀妍听说后消息缀上感叹号:我就知道这岗位对你是浪费,我喜欢对手似的朋友!嘻嘻哈哈的游乐场气氛里,泰宇笑吟吟抱起秀妍时慧樱只摩挲着礼炮。砰!一场玫瑰花瓣雨。
泰宇轻轻放下秀妍像吹落蒲公英。泰宇改口说“爸爸妈妈好”,慧樱等人喊“叔叔阿姨好”,泰宇说“爸爸妈妈请喝茶”,她们的吉祥话押上鞭炮似的韵脚:叔叔喝了这杯茶,事业年年高;阿姨喝了这杯茶,福寿少不了。泰宇双手捧着茶杯严谨地鞠躬,字句的磕绊泄露了紧张:“我一定会照顾好杨秀妍,把她当成我此生最爱。”秀妍的父亲笑出眼角皱纹,母亲则低头用手背拭泪了。玫玫悄悄向慧樱笑说:“这可是宇哥说过的声音最大的话。”
慧樱想,即将三十岁还能如此庄重地许诺的人是幸福的。飞机在无眠的深圳的上空鹰一样盘旋时,慧樱并不知道年轻的城市只羁留年轻的人,也不知道从电线错节缠绕的城中村走出五百米,就是入云的玻璃大厦一丝不苟的冷光。秀妍抛弃了广州高薪的公关工作,而投入她向往已久的新闻事业的怀抱时,也想不到纸媒的内容红线是钉死的,空气紧绷到连戴着镣铐跳舞都是奢望。起初她们还能从书本里信手拈出刻薄的字句来反讽生活的荒谬,然而不过半年便双双沉浸在沼泽一样的失意里。偶尔秀妍猫袒露肚皮般流露出脆弱,慧樱只想起她们一起看过的《大象席地而坐》里的台词,“我连自己的生活都是一团乱麻”,于是瓷娃娃样的玩笑总有落地粉碎的时刻。直到有天秀妍简短的消息像电报:失恋了,好痛苦。慧樱一向知道她有个订婚的男友,追问之下秀妍才踌躇作答,悬在微信对话框头顶的“对方正在输入”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近乎羞涩:不是因为泰宇。
泰宇携秀妍走出宾馆正是九点九分,初夏的阳光肆意泼洒如甘霖普降。他们向秀妍的父母作形式上的道别,钻进佩带簪花的主婚车。慧樱与诗雅便在秀妍母亲的示意下坐进紧邻的送婚车。诗雅刚坐定,就看着后视镜“哎呦”一声。慧樱探过去一望,原来是裙子的肩带断了。堵门之战的荣耀。忙安慰说:“化妆师应该有针线,我们到了酒店就去借。”诗雅笑着点头。婚车队轻捷地掠过黄棕色脸膛的居民楼,行经青葱的学校又放缓步子如巡礼。慧樱抬眼只见“濮阳油田一中”几个方块字站得笔直,在长长久久的太阳下熠熠闪光。“这就是我们的高中了。”诗雅扮导游说,“秀妍的爸爸就在油田工作,后来濮阳的油田挖不动了,他们家也就搬到山东了。”又笑说:“还好那时我们也都上大学了。”濮阳。慧樱将这人名似的地名含在嘴里咀嚼,便感觉诗雅的话语像深入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的腹心。也得知诗雅在广州工作,深圳的双胞胎城市,然而除了回南天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将至泰宇家时,婚车队的欢歌忽然卡带,却是有人蹬电三轮充当巨型路障,婉拒喜糖而直截索取过路费。她们眼见两张簇新的百元大钞恋恋不舍弃泰宇而去。
泰宇的家在火柴盒样的居民楼的四层。红艳艳的双喜字调和了楼梯间的昏昧,诗雅与慧樱提起裙摆,随秀妍踏着阶梯盘旋而上,只见屋门洞开人影幢幢,泰宇的母亲笑容满面,双手端着饺子立在门口。慧樱素知秀妍对生活琐事是提线木偶般懒于操心的,只是想不到后果是过门竟真的要吃生饺子。泰宇的母亲含笑将筷子递给秀妍,秀妍搛起饺子便有热心的亲友循循善诱:“生的熟的?”秀妍慢慢把饺子嚼碎咽下才说:“生的。”
政治上怀疑异性恋婚姻制度的秀妍的结婚,经历了因长辈含蓄的催促而哭诉的预演。那些消愁的晚上,秀妍说:“我厌烦了被当作模范情侣。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亲密关系里有多少妥协。”她解剖自己的话像手术刀:“以前上学时有很多男生喜欢我,可是工作后很难认识新的人。所以大概也是为了虚荣心。”慧樱想到沉没成本,情感的经济学术语,只想象于连与瑞那夫人,直到秀妍的表情像打碎香水瓶:“我们晚上也待在一起。我甚至想过和泰宇分手。可我想……他是不会愿意跟我结婚的。”慧樱的目光攥紧如使力拧干湿衣服。
秀妍解释说:“我是很需要陪伴的人。泰宇不愿意来济南,他的工作是北京限定,再待两年说不定就能升职。可我也实在不想去北京蜗居。”又叹息说:“程序员的工作节奏我们是受不了。泰宇总说存够钱就再也不上班了。”慧樱的疑问近似天真:“如果他想与你结婚,你为什么不能要求他回来呢?”替秀妍在心里冷笑:能否消受自由总要辞过职才知道。疫情结束后慧樱怀着对未来的轻信和深圳分手,像大学毕业时和交往两年的男友分手,在患了高烧的城市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里,掖紧口罩将自己邮寄回家。读书时同学们像非洲大草原迁徙的角马,从互联网公司转向体制内蜂拥,但工作难找究竟只在新闻上看到。后来求职碰壁的日子里,慧樱总对着和父母荡舟过的人工湖汩汩地流泪。再找到省会的工作就认识了秀妍。晚上便抄了张爱玲的句子发给她:自由的人到处磕头礼拜求别人收下他的自由。秀妍回:我很知道我不够格负担自由。
秀妍与泰宇是来匆匆去匆匆的周末情侣,结婚也仓促到没能来得及拍婚纱照。酒店门口是落地的新人的合照,他们只枕着手随意趴在校门前的栏杆上,姿态闲适得如中学时代任意一个放学的黄昏。走进二楼大堂,轮回播放的双人照是舞台剧幕布,数量足够填满五首情歌。新娘房里,化妆师为诗雅仔细缝好裙子的肩带,恩希和秀妍的母亲打趣:“学校不让早恋才是真正把人耽误了。”秀妍着礼服如披银河,白纱迤逦满屋清辉,玫玫蹲在地上举着手机拍照,泰宇推门撞见只老友似的感叹:“居然这么漂亮。”秀妍一笑而已,目光仍驻留在穿衣镜上,是对至亲的人才有的疏懒。他们的过去原来是这样好的,慧樱暗想,他们的过去竟然是这样好的。
曾经慧樱得知秀妍的新男友不像司汤达的于连,而像昆德拉笔下的托马斯,在工作的间隙愤愤然打字:他只不过是在猎艳,而你在道德上就落了下风,所以他在你面前甚至不屑于伪装。他突然离开你,你甚至没办法公开地控诉他。秀妍报以惨笑:我以前最看不上出轨的人,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然而慧樱冰水式的劝慰只是短效止痛药。秀妍画着浓妆在KTV放肆地唱情歌,找分手了的男友纠缠争吵,上下求索一丝真情,大笑大哭,几乎沉溺于这种表演式的痛苦。慧樱见了忍不住说:“真实的生活是缺乏戏剧性的,所以热爱生活是需要力气的。这也是我以为的英雄主义。”秀妍只说:“我是欲望很强的人,受不了一潭死水的生活。”
秀妍的感情泛滥到底使慧樱厌倦了。她冷冷地想,对现实的过度解读不过是试图把自己看作文艺片女主角。向其他朋友抱怨,又意识到不该背后讲人坏话,遂彻底缄默。夜深人静写日记时,自己也诧异于这缄默约等于隐秘的嫉妒。秀妍终于在这种空白的沉默里打下镇静剂,新年聚餐时雀跃地说:“宇哥年终奖发了十万。这种时候感觉情绪价值又算什么呢?”话题的橄榄枝。然而慧樱只觉得秀妍对待生活的轻慢态度近似羞辱。分别以后秀妍试探般发消息问:如果我决定结婚,你会支持我吗?慧樱审慎地回复:你要想清楚。中国的结婚总和生育绑定,而生育就意味着深度介入城市生活,并让渡个人自由。秀妍回:或许我只是不愿为自己负责。再邀请慧樱当伴娘,慧樱便只答应而不愿深想。
慧樱为秀妍准备的结婚礼物是耳环,包金的纤手下垂,撷住紫牙乌星星。巴黎奥运会开幕式上杰出女性塑像那样的金色,秀妍最喜欢的紫色。打开首饰盒时感到生活如蛛网,原来热情不过是可以被轻易擦除的铅笔画。她们的白日梦几乎要像塞纳河畔没能升起的波伏娃一样卡顿、卡死了。
她来到濮阳才头一次见到泰宇,在对话中意象般存在的、秀妍的未婚夫。出站口穹顶高耸,日光如瀑,泰宇和秀妍并肩走来,印象派思绪逐渐落地成中国工笔画。泰宇稳稳地迈着步子,身材高大眉眼温和,圆下巴厚嘴唇,气质温柔敦厚。秀妍朝慧樱招手小跑两步,杏仁眼弯起抿出笑纹,妆容精致似芭比娃娃。慧樱笑着将礼物递给秀妍,讲起高铁邻座打着视频电话且泣且诉的女人,走向泰宇家的中年轿车。她们陷进沙发一样坐在后座,秀妍一路对故乡风物发表即兴评论,泰宇跟随导航转动方向盘,寡言如中原无云的晴空。车在小城平面的道路上行驶得轻易,新娘下榻的宾馆转瞬即至,泰宇与她们暂时地告别,往婚纱店拿众人明天穿的礼服。秀妍携了慧樱的手,要带她去见朋友们,轻快的声调说明聚会的余兴未尽,这使慧樱获得了一种奇妙的近似谅解的心情。
到拿着戒指盒踩红毯一样向泰宇和秀妍款款走去时,慧樱只觉恍然如梦。昨天下午她们在酒店排演似公园约会,秀妍笑说:“雅雅接捧花,樱来送戒指,每个人都能多拍几张照。”如今两家的亲友塞满双层大厅,推杯换盏烟雾缭绕,糖纸瓜子皮散落一地,只有恩希和玫玫仍年画娃娃般捧着红色卡纸,说的每句话都翘起尾巴。泰宇和秀妍交换戒指,钢琴曲婉转如情人的心跳,慧樱伫立台下,在星光似的灯光里也几乎要落泪。原来仪式的力量真能使爱情复苏。送婚车里听诗雅说和秀妍旅游回来,惊觉出租屋变身玫瑰园,泰宇在花田中央求了婚,忽然懂得秀妍为何会答应。她们顺流的人生里,痛苦和勇气都来源于挣脱精神上的伊甸园,而所谓庸俗不过是幸福的最大公约数。
秀妍说:“细算我们已经在一起快十五年,感情竟然真的能走成一条单行线。昨天彩排时我们握住彼此的手,那样的注视让我感觉回到了十五岁,回到了高中操场的树荫下。”她哽咽道:“这种心情使我愿意相信,我能够成为你的妻子……但我也得诚实地说,婚姻确实已不再是我的朋友们必然的生活选择。”泰宇紧紧牵住秀妍的手,秀妍便向他明媚地笑了。然而秀妍的话如被横截的新闻报道,不过是往笑语的海洋投石。泰宇祭出老去的铅笔盒,胖肚子盛满传情的小纸条,他小心翼翼拈出一张念,纸条笔画歪斜似秀妍含喜含嗔的脸:别生气啦,我不会因为你成绩差就不理你。慧樱似乎看见秀妍留齐刘海,穿蓝白相间的校服,翻看严肃的文学作品也变换角度拍大头照,从濮阳到兰州再到首都,从国企回学校再到媒体。对手似的朋友所引以为傲的蓬勃的生活。
慧樱与诗雅携手上台,诗雅的致辞如黑白相片年代里手写的长信,秀妍的泪水终于决堤。慧樱在人声喧嚷里默默地想,幸而他们还是结婚了;幸而她们都不知道;幸而她并非他们共同的朋友。她的笑容无喜无悲:“人们常把结婚的人叫做新人,所以我要祝你们拥有崭新的心境。”秀妍的美目微微睁大,作出听讲的表情,仿佛仍在报社轮训时,她们背对背打字聊天,嘲笑难吃的食堂是“领导让儿子圆厨师梦”。慧樱望着秀妍一字字念:“假如说结婚意味着进入新的生活,那么我想结婚也是需要勇气的,所以我要祝你们在实践中实现真正的爱。”秀妍的抿唇微笑说明意会了双关。恩希和玫玫在舞台一侧卖力地带头鼓掌,慧樱于是也释然地笑了:“祝你们幸福!”
秀妍的婚礼终于落幕,满座宾客鸟投林一样散去,她们在新娘房脱掉礼服,感到蝴蝶破茧似的舒服。秀妍向慧樱笑说:“当着我爸妈的面说什么‘结婚需要勇气’,他们恐怕要吓一跳。”慧樱笑回:“你讲的那些东西也差不多。”恩希帮玫玫解着麻花辫:“你们说下一个结婚的是谁?”玫玫道:“虽然内定了雅雅接捧花,但妍妍只让我们说接捧花是传递好运,所以……”诗雅捧着百合花球笑:“何况我也没接住。妍妍的花掉到地上的时候我差点笑出了声。”秀妍插嘴说:“反正我看慧樱是结不了婚了——‘结婚需要勇气’嘛。”满屋女生宿舍夜话一样的笑声。
后天就是工作日。秀妍晚上要过去泰宇家。恩希说反正高铁票也没买到,索性留下陪诗雅和玫玫玩一天。慧樱惦记着出租屋的猫,吃了些点心就向众人告辞。诗雅载慧樱到老商场买了伴手礼,又把她送去火车站。回济南的高铁上,映目的无非是蛋壳样的天空和绿缎似的农田。群聊消息欢快地弹出来,是玫玫偷拍的秀妍,白纱堆出的秀妍眼角依稀有泪,像演唱会上谢幕的梅艳芳。“我的结婚瘾都犯了。”挨挨挤挤的言语如同婴儿鱼吐出的泡泡。一阵剧烈的腹痛无故袭来,将要逼出慧樱的冷汗,然而究竟不久也就消散了。她看到鱼的灰圆眼睛在车窗上显形,如一颗瘪掉的玻璃弹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