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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CD:B: ...

  •   CD:B:头发银了眉毛灰了没有你我像泡沫

      满天哗哗的大雨。他站在梧桐树底下,片片的大叶子,非但没有挡了雨,反把雨水汇聚成流,冰凉地注下来。
      他看着黑色汽车停在那幢小楼门口。有人撑着巨大黑伞,遮没了半身。只看见底下一段旗袍,地面上雨雾杀气腾腾,辨不清颜色。两条玲珑的小腿,她挽着那男人踩水匆匆跑进楼里去了。
      应当是听不见声音的。这雨下得像大海,白茫茫的洪荒,湮没了听觉。可是刚才好像听到她格格的笑声,又滑又媚。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呢。
      他没有走的意思。站着,领子里头,一直湿到脚跟。分不清全身是哪里冷。这天地间蒸腾的水气像头兽的呼吸,咻咻的,四面逼近。他不知道水也可以这样腥。
      雨越下越大了。有车开过,乌蓝的路面射着银光。泼喇喇四面飞旋横扫,终于为自己的光芒所涣散。终于没有。

      白色沙发椅上她懒懒地躺着。四只弯曲的金色椅脚,雕满繁缛的花纹。
      她躺在音乐里。正流行着的那支《魂萦旧梦》,是白光低沉丰满的声音,像呻吟又像叹息。留声机的大喇叭花,开出来无数长蛇,万般慵懒地游开去了。
      伶俐的保姆轻手轻脚进来。一本书盖在她脸上,险险地要滑下去了,人兀自沉酣。一只手耷拉在沙发下面,指甲鲜红。她当然在睡觉,没有看书--她知道她每次把书拿过来,却从不去看。

      花落水流,春去无踪,只剩下遍地醉人东风。桃花时节,露滴梧桐,那正是深闺话长情浓……

      水一般的音乐四处倾泻。水一样滑,比水更粘稠。暮色深了,满屋子黄黄的阴影。保姆拉上了窗帘,偷眼去看沙发上的人,白色的软而亮的寝衣随身躯蜿蜒。白色的椅背镶着金边,也是弯弯曲曲,人像窝在云里。僵硬的云,云的尸。

      青春一去永不重逢,海角天涯无影无踪。燕飞蝶舞,各分西东,满眼是春色酥人心胸……

      她伸手轻轻关上了留声机。万般哀怨的女声,好象一下子断了气。

      ——“谁叫你关掉的!啊?给我开开!”
      啪的一声,那本书劈脸摔来。沙发上的人倏地弹起来。昏光里蓬着的头发,一丛丝丝毛毛的轮廓,把整个人显得大了一圈。是嗓子那样清甜的女子,恶狠狠尖厉着,人像头母兽。
      保姆不敢躲闪,挨了那一下子。
      “我以为竺小姐睡着了,怕那歌吵得慌,所以才……”
      “你以为!你以为我睡着了?你还以为我死了呢!关你什么事,我喜欢开着,谁许你管到我头上来了?”
      “是,小姐,下次我留心了。”
      她低眉答道,谦谦向外退去。经过留声机时顺手又给扭开了。白光继续风情万种地,在黄昏中不知怨艾着谁。只是被戛然打断之后,硬接上的那娇媚显得茫然,像刚睡醒,不知道身在何处。
      “竺小姐,下面那人还在呢。”保姆在门口轻声说道,“他们给赶走,他又来了,就在马路对面树底下站着呢,直朝这窗口看……”
      “他愿意站着,让他去站着好了!难道随便哪个不认识的瘪三跑来这里站着,还都要我一个一个去见他们吗?”
      “是。可是要不要告诉先生?那个人在那儿站了好几天了……”
      她陡然又发起火来:“有你多嘴的!你倒是管得宽,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发话了?!有人喜欢站在马路上有什么希奇,五马路上那么多叫花子你怎么不去管?……”
      保姆急速退出,将门掩上。
      渐渐沉黑的光线里已经辨不清面目。她抬起袖子蒙住脸,倒头重又躺下去。翻了个身,朝里。白的人消失在白沙发上,茫茫干净的死气。云与人,双双是具尸。
      满屋里只有回旋的歌声。错觉中,越来越响,仿佛有重量,不可思议地庞大。回旋,回旋,活物一般回旋自如。

      ……青春一去永不重逢,海角天涯无影无踪。断无消息,石榴殷红,却偏是昨夜魂萦旧梦……

      回旋着压下来。

      清晨,他还在那里。阳光透过苍绿的叶子,仿佛也老了。
      照到他脸上。班驳的影。满面是森森胡碴,叶影双摇,荫得像块嶙峋的青苔石。一双红丝眼睛,渴的不是睡。紧紧盯着楼窗,两团黑火。
      白色窗帘的缝隙,她轻轻阖拢。

      她坐在镜子前面。这间终日都不拉开窗帘的昏暗房间,梳妆台上一盏电灯,照着她的脸。
      镜子里黄黄的一圈亮光。边缘淡出。她觉得自己像照片上的人,印在平面上的,一张硬纸,四角化成椭圆。她拿起梳子梳理那纠结的卷发,一下,两下,用了些劲。
      灯光里,一根根从中间断裂的头发飘落在桌上。像一场雨。
      她梳好头后,却又躺了下来。面朝里,紫红的缎子被胡乱裹在身上,半露着肩膀。保姆悄悄进来收走了桌上一瓶枯萎的花。
      满屋是混浊的烟与酒精气味,还有死去的花香。呼吸逃不出去,一小时一小时地堆积,层层发酵。
      相同的空气在肺腑中轮回。无法停止,这陈旧的时间。

      她叫保姆唤他上来。保姆踟躇着:“倘若先生知道了,是不是不大好……”
      “我骂这瘪三一顿,把他赶走。免得天天在这里烦人。怕什么?”她不耐,“我又不是囚犯。先生叫你来是看守我的吗?莫非我见不得人?叫你去你就去,怎么那么多废话!”
      红指甲神经质地敲击着桌面。半蜷着像受了伤的猫爪,可是随时可以张开教别人受伤。
      于是他上楼来。在这斑斓而阴暗的、空气不流通的房间里,站在她对面。
      那时屋子里的明暗凝固。灯把人的影子放大,幢幢地映在墙上。好象每一移动会发出锈涩的吱呀之声。

      他开口唤:“曼可……”
      她说:“我现在叫竺静涯。”
      她斜坐在椅上。向后一靠,拿起小方麂皮打磨指甲,低着头专心致志,并不看他一眼。
      他默然。半晌。
      “我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你。”他低声说,“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也没想要你回到我身边,不管你相不相信。只是不想你这样作践自己,曼可,你尽管恨我,可你不能……”
      “恨你?”她轻轻一笑。艳红嘴角,灯光里牵出条笑纹。阴影遮得如同刀刻,一瞬间。
      无尽的轻蔑。
      “你太高估了自己。”她抬手,吹去指上粉尘,忽然望着他:“我可以告诉你,樊文滨,其实你对我真的并无所谓。随你爱信不信。我所作所为的一切,从头到尾都跟你没有关系。”
      他看着她的眼睛。水光妩媚的一双,平静若死。

      “我今天只想跟你讲清楚,以后不要再纠缠我。我们已经是陌生人,谁也不认得谁。”
      他看住她的脸。
      “我会走的。只是你不要把自己和这样的人搅在一起……你不是不知道的,那是个什么人,如今的局势,早晚会连累到你……曼可,你在玩火,我真不明白你想的都是些什么……”
      “你从来都没有明白过我在想什么。”她冷冷地打断了他,“我的事与你无关。无论怎么样,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她起身背对着他。墙上幢幢的人影晃动。他愣怔地望着那卷发的影子,灯光自下照着,折映在天花板上。如此庞大。边缘浮动。
      是当头压下来的一团泡沫。他感到无法呼吸。这坟墓一般的空气。
      好象听到吱吱呀呀,模糊的一两声。旧时光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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