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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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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病人?”他重复了一句。他的病人很少有站着进来的,而这女孩也不像有病的样子。他这才想起早上丁知行说会有几个钱大夫的病人转到他的名下。单子上有六个名字,他只见过五个人。
接下来,他翻出了钱大夫的医案,看毕,对着个头高挑的女孩子道:“你先回去。”然后指了指诊室,对嚼槟榔的女孩道:“请到诊室小坐。”
女孩瞪了瞪眼,道:“诊室?我们刚从诊室回来。能不能就在这里?”
他的回答很干脆:“不能。”
——工作是工作的地方,读书是读书的地方,休息是休息的地方。三个地方绝不可以混淆。
女孩叹了一口气,道:“难道你说话,总是这般没商量?”
他默认,一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女孩用力嚼了嚼槟榔,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回到了诊室。
越过一道紫檀屏风,两人来到一处偏厅。他指了把椅子让她坐下,自己则坐在常坐的鹿皮圈椅上。远处潋滟的湖光穿过爬满青藤的窗棂,斜映在雪白的墙纸上,四时微波,点点飘荡在屋内。
慕容定宽喜欢这间屋子,因为这里远离水,却如坐水底。每到盛夏,不用置冰便有清凉之意。
他双手合十,放在颚下,沉默片刻,忽然道:“姑娘姓叶,不知与平林馆的叶大夫有何渊源?”
“我就是叶季慈。”
他点点头,有些吃惊。等她继续往下说,她却什么也没说,一直在东张西望。
他是个对病人十分耐心的人,决定给她的好奇一点时间。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道:“我一直不明白师父的诊室为什么一定要那样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她指了指他的桌子:“我有一张一模一样的桌子。上面也有一个青布药枕,绣着荷花白鹤,和你的一模一样。”
这是祖父的诊室,里面全是他的遗物。长期以来,这里成了他与定欢争夺的地方。只要他喜欢的东西,定欢也会喜欢。从小他们就常常为争一个玩具大打出手,最后通常是他妥协,谁让他是大哥呢。所以只要定欢在谷内坐诊,他只好去西院的另一间诊室。在一切争执皆以定欢得胜告终之后,他只能从容让中获得“大哥”的感觉。他习惯在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时突然让步,拍拍定欢的肩,长叹一声,摇头而去。然后用“他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不过我比他更成熟”之类的话来安慰自己。不知是自己让得太多,还是打架打厌了,长大以后兄弟俩反而格外亲近,互相迁就彼此的怪癖。他喜欢旧的东西,从来不穿新鞋,只穿定欢的旧鞋。新衣裳也要等定欢先穿上几个月,磨得料子发软了,方才上身。喜欢用的东西,不是破得彻底不能用了,他不愿意扔掉。你可以在他的屋子里看见发黄的书卷、磨损的印章、陈年的笔架、生锈的剪刀、破了边的茶壶、掉了毛的湖笔、丢失了盖子的砚台和有裂纹的花瓶。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的历史,所以每一样东西都不能轻易替代。不明底细的人还以为这位大公子格外节俭。争到了祖父的诊室,定欢表示愿意照顾一下大哥怀旧的情绪,维持室内原有的摆设,保留祖父所有的家俱和诊具,包括桌上这只陈旧的药枕。
“是么?”他淡淡一笑,“原来令师也是位怀旧的人。”
“这药枕是我师父入谷第一年送给老师的生日礼物。上面的图案是她亲手绣的,一共只做了两个。”
——原来如此。
不知是哪一句话触动了愁绪,他的语气柔和了: “你看,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纪念着一个人。祖父在世的时候,令师的名字,也是经常提起的。”
“所以我一直想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审视着他,问道。
“你不必这样盯着我看,”他道,“我不知道。”
他的时间有限,肚子也有些饿了。见这个人没头没脑地闲谈,渐渐有些心烦。正想开口转移话题,女孩子的目光又移到了他坐着的那张花梨木椅上:“每天坐在这张椅子上切脉,你可曾想过椅子对面的人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摇头。
他从没有坐过对面那张椅子——虽然知道也很舒服——但那是病人的专坐。到这里来的病人,多半患着久治无效的难症,自然,见到他的心情会很紧张。
以他的经验,断人生死亦非难事。但他说话极有分寸,尽可能留给病人一点希望。当然,病人也会研究他的表情,企图从他的脸上看出自己的寿夭祸福。多年以来,他已养成在他人面前隐藏自己的习惯。
他很少笑,任何时候都很镇定:“那么现在,你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体会到了。”
“说来听听。”
“我感到虚弱无力,好像一切都要听从你的摆布。”
“就算是摆布也是纯属自愿。——我并没有请你到这里来。”
“当年我师父在你祖父面前,情形与现在你我之间何其相似。师父一定时时处在某种无形的压迫之中——或许她根本不该拜师。”
他皱了皱眉,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话兜来兜去,最后总要回到她师父身上。
是的,关于她的师父,他当然听说过这样那样的传说。
人们传说,神医慕容与他唯一的女弟子吴悠之间,曾有过一段暧昧的师生恋,而最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吴悠独自离开了云梦谷。从此两人互不相见,形同陌路,终生不相往来。
据说当年吴悠出走,云梦谷一片哗然,人人指责她目无尊长,背叛师门,纷纷与她绝交。而慕容无风本人对此事却不置一辞。更加令人气愤的是,离开云梦谷之后,吴悠曾写过两本医书,在医界颇有好评,读过的人都说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可是,在书中她却对自己的老师只字不提。这件事慕容无风表示无所谓,他手下的学生却被彻底地激怒了。他们开始有意减少与平林馆的往来,到慕容无风最后的几年,虽然大夫们口头上还偶尔提起这个女人,实际上两家已毫无联络,在学术上亦俨然形成了两个学派。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事件。
慕容无风携妻沉湖之后,云梦谷曾举办过一次隆重的葬礼,彼时杏林同仁、亲朋好友、徒子徒孙全从四面八方赶来吊唁。出于礼貌,云梦谷亦派人通知了平林馆。两人毕竟师徒一场,就算有天大的仇恨,到了这一刻也该烟消云散了。何况关于吴悠的出走,慕容无风不曾有过半句怨言。他们之间,多少会有些情意。可是,据报信的人回来说,吴悠听了这个消息,只说了三个字:
“知道了。”
之后便是一道无情的背影。自始至终,平林馆对此事无任何表示。葬礼期间,云梦谷所属的医馆——不论远近——均闭馆三日以示哀悼。平林馆却照常开业,吴悠率领一干女弟子照常坐馆临诊。
仇恨在想象中越来越重。上一代人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到了下一代已变得不可原谅。
对于慕容定宽而言,慕容无风不仅是他的祖父,也是他的父亲。在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之后,定欢还偶尔地随母亲一道远游,他则因体弱多病,少时几乎从未离开过云梦谷。祖父晚年不仅脾气出奇地好,对两个孙子更是疼爱有加,对他们的学业拿出了一生罕见的耐心。所以祖父的死,对他来说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他还记得祖父死去之后的好几天夜晚,自己便坐在湖心亭里,对着湖水偷偷哭泣。他拒绝承认祖父的死,派出一批又一批人马沿岸搜寻祖父祖母的遗体,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葬礼。虽然他心里很明白,祖母一走,祖父是绝不肯在这人世多留一天的。
多年以后,他以同样冷漠的态度对待了吴悠的死。彼时吴悠的声名如日中天,几乎取代了慕容无风在医界的地位。几十年下来,天下人才终于明白,除了英年早逝的慕容子忻,吴悠才是慕容无风最出色的弟子。不仅她自己出色,她手下的几个女弟子也格外能干,加上与唐门的渊源,事业、财富蒸蒸日上,大有与云梦谷一争天下的气派。
可是,当手下人向他建议对平林馆进行报复时,他却摇头制止。
云梦谷有云梦谷的气度。他要凭自己的真本事赢得这场较量,赢回世人对云梦谷的信心。
为此,他闭门读书、潜心医术,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勤奋和敬业。
想到这里,他端起了一杯茶,道:“对了,我似乎应当对姑娘表示一下敬意。姑娘写的几本关于我祖父的书,我都曾拜读过。”
——虽然叶季慈的成名作是《云梦灸经考》,她却是医界公认的慕容无风研究专家。著有:
《慕容先生年谱》
《天山遗事》
《南海见闻》
《杏林广志》
她本人既未见过慕容无风,也不认识慕容兄弟,与云梦谷亦无任何往来。可是不知从何时起,此人对慕容无风产生了狂热的兴趣,北上天山,南下南海,四处寻访当年慕容无风的行迹。她有惊人的考据功夫,对每个细节究根问底,在书中透露了不少连云梦谷人包括慕容兄弟在内都摸不着头脑的细节。既然兄弟俩谁也没去过天山,谁也没下过南海,而祖父对自己的过去几乎只字不提,所以谁也不知道那些细节是真是假。
兄弟俩得出的结论是,这女人的几本书大大地丰富了医界的谈资。她从慕容无风的习性经历入手来研究他的学问,是学风败坏的体现。用他人琐事来成就自己的声名,简直是厚颜无耻。
想到这里,他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发现这女人并非绝美,却很独特,看似瘦弱,脸上却有一股坚毅之色。在慕容定宽看来,好看的女人彼此相似,看见一个总会让人想起另一个。而叶季慈给他的印象却不是这样。在他的记忆中,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与她相似。
“见笑了。”她淡淡一笑。
“姑娘在《年谱》里用两百页考证家祖的字号,”他摸着手边的一个水晶镇纸,慢悠悠地道,“考据功夫着实了得。”
慕容无风别字“天清”,因不喜天清二字,遂弃之不用。云梦谷里除了几位极老的家人和知事的总管,谁也不知道他曾有过这样一个字。就是慕容定宽也是读了叶季慈的书后才第一次听说。
“不敢当。”她的脸上浮出一丝奇异的神情,显然听出了话中的嘲讽,“不过,一翻考证之后,我只怕比你更了解你的祖父。”
“是么?”他冷笑着反问,觉得受到了冒犯。
“是的。”
“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还知道慕容家很少有人活过四十岁。——慕容先生若不是当年喝过天山雪豹珍贵的胆汁,只怕也难有如此之寿。”
“你咒我早死?”
“我在陈述事实。”
“就算我活不过四十岁,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淡淡地问道。
“你知道战国七雄为什么最后一统天下的是秦国?”
他等着她回答。
“因为秦国的每一代君王都活得比较长。早晚有一天,云梦谷会衰败,会让位给平林馆。”
“姑娘好大的志气。”
“我没什么志气,也不想气吞天下。我只是做了这样一个研究,然后向你报告我研究的结果。”
“难怪钱大夫的医案上,说姑娘有臆症。”他淡淡地道,“听完了研究的结果,我们是不是可以言归正传?”
“当然可以。”
他切了她的脉。脉相十分正常。
“请问有何症状?”
“我喜欢一个人,却不可能嫁给他。我很忙,没功夫谈情说爱,因此打算生个孩子。”她看着他,目光炯炯,直截了当。
“你说什么?”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
她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喜欢一个人,却不可能嫁给他。为什么?”
“他死了。”
“你是女人,女人都要嫁人生孩子。若不是看破红尘,这就是不可避免的。”他道。
“谁说的?谁说女人一定要嫁人?我就打算一辈子独身,不可以么?”
“当然可以。不过对于女人来说,有一个家应当是件幸福的事。”
“谁说的?谁说一定要这样才幸福?我就不这么想。”
“你说你很忙,究竟有多忙?”他一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忙的人,忙得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忙得弄出一身胃病。而他看见的女人多半在家里绣花待嫁,他实在不明白一个女人能忙到哪里去。
“我一天至少要看二十个病人。手术除外。”
他愣了愣,道:“你好像和我一样忙碌。”
“你有没有时间谈情说爱?”
“没有。”他摇头,“连看破红尘的时间都没有。”
“所以我打算省掉这个关节,直接生个孩子。我喜欢孩子。”
他想笑,又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笑出来:“生孩子也需要很多时间,怀胎就要十个月……”
“请不要犯常识性错误。”她严肃地更正,“生孩子只需要几个时辰。”
他两手一摊,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冥想了片刻,道:“这就是你的臆症?我看不出有什么难治的。你是自由身,想怎样便怎样。不嫁人便不嫁人,要孩子便要孩子。既然这就是幸福,你只管去做好了。”
“这么说来,你同意替我治病?”
“这也算是病?”
“暂时称之为臆症。只要你帮我就能治好。”
“需要什么帮助?”他慢吞吞地答道,“我很乐意效劳。”
“帮我生个孩子。”她的声音有些低,不过咬字很清楚。
他却假装没听见,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帮我生个孩子。——这孩子多少与慕容无风有些关系,也算了却了我多年研究他的心愿。”生怕他会反对,她抢着又道,“你尽管放心。此事绝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我向你保证,孩子出生以后,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必认识他,不必抚养他,甚至是男是女你都不必知道。长大以后,他也绝不会来找你。我会给你一份成文的契约,消除你的一切顾虑。”
慕容定宽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
“换句话说,我只是你的一个病人。你治好我的病,然后彻底忘掉我。——这是云梦谷对病人的一贯原则,我说的没错吧。”
他冷冷地道,“云梦谷的一贯原则是大夫与病人之间绝不能有除治疗以外的关系。每一位入谷的大夫都在药王堂前发过这样的誓。”
“你没有违背誓言,我们之间只有治疗的关系,并没有别的关系。……”
“这不可能。”他打断了她的话,
“你欠我一个人情,而且你说过你很乐意效劳。”她并不放弃。
他努力地想说出更加冷酷更加挖苦的话,可是慕容家的孩子修养太好,难听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何况这个人还是他的同行,又是她的病人。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显得太无无礼。最后他只好道:“对不起,我不能帮你这个忙。天已经晚了,如果你现在就走,还可以赶上去神农镇的最后一趟马车。”
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手指,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帮我。”
他拾起桌边的手杖,打算离开,听她话中有话,又坐了下来:“为什么?”
“因为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