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渊无烬》拉条子

55、回不了头了

　　三界动荡的喧嚣被隔绝在九重天外，唯有这天道宫依旧沉寂。净寰云殿最深处的禁室像被时光遗忘，连尘埃都凝滞在永恒的静谧里。

　　殿内无灯，终雪鉴的残弓悬于半空。冰蓝幽光如薄雾浮动，在玄玉墙上投下粼粼波纹，将整间禁室映成寒潭深窟。

　　弓身那道狰狞裂痕里，隐约有金色细流游动，像是被封印的三千年前那一箭的余烬。

　　无烬雪跪坐玉台前，指尖抚过裂痕时，一道细小的金芒窜入指腹。

　　那双琉璃净瞳微微一颤，这双眼睛本是雪原并生的两泓泉，左眼凝着亘古不化的冰，右眼泊着人间未散的雾。

　　此刻却在记忆的撕扯下，瞳孔如风中烛火般战栗。

　　自冥界归来，那些破碎的回忆便如冰刃剐魂。他记得终雪鉴贯穿沈灼渊元神的刹那，记得天尊宣告诛魔功成时冰冷的尾音，却独独想不起最重要的事。

　　自己松开弓弦时，指节是否颤抖过？

　　“司法神君，不可徇私。”

　　天尊的谕令仍在耳畔回荡，可胸腔深处却像被硬生生剜去一块，空落生疼。

　　他闭目凝神，强迫自己再度将指尖抵上断弓裂痕，任凭刺骨寒意顺着经脉攀爬。

　　“轰！”

　　记忆如业火焚天，席卷识海。

　　三千年前的焚天谷，红莲业火吞没三界，沈灼渊凌空而立，墨发染焰，眸中半赤半黑，红黑双莲缠绕周身，魔纹自颈侧爬满下颌。

　　无烬雪站在他对面，终雪鉴满弦，箭尖直指他的眉心。

　　“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他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

　　对面的红莲之主却笑了，魔气侵蚀的唇角裂开血痕：“白莲主……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

　　记忆里的无烬雪手持终雪鉴，弓弦染血，是强行收势的反噬。

　　“沈灼渊！”他声音嘶哑，喉间溢出血气，“停下！”

　　“你不该出来的。”那人指尖红莲骤燃，映得终雪鉴冰芒凄冷。

　　无烬雪指节发白，弓弦重若千钧：“回头。”

　　沈灼渊忽然咳出黑血，笑声却嘶哑温柔：“回不了头了……白莲主。”

　　不对。

　　无烬雪猛地睁开眼，呼吸微乱。

　　这不是完整的记忆。

　　弓身震颤，他死死攥住终雪鉴，冰蓝灵力与裂痕中渗出的金色因果丝绞杀撕扯。神识剧痛如万箭穿魂，他却以白发为刃，缠住金光狠狠一撕

　　“咔嚓！”

　　枷锁碎尽的声响清脆得刺耳，被掩埋的真相血淋淋剖开。

　　箭出刹那，沈灼渊唇间溢出的并非狂言，而是一句轻若飞雪的：“……别哭。”

　　无烬雪浑身僵冷。

　　他哭了？
　　他……曾为沈灼渊哭过？

　　心脏像是被无数净湮箭穿过。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那里不知何时已渗出血迹，一滴一滴落在终雪鉴上，被弓弦吸收时发出细微的呜咽声，最终化作冰晶消散。

　　天尊不仅篡改了沈灼渊入魔的真相……还抹去了他所有的动摇。

　　司法神君，不可徇私……

　　二十四忏玉链自袖中滑出，缠绕腕间如冰蛇。链节相击清响里，忽有幻影浮动。

　　三千年前的沈灼渊在记忆碎片中对他勾唇，眉心十二瓣红莲纹狰狞，眸光却温柔得刺骨，好像在说：

　　“你终于……想起来了？”

　　终雪鉴的残弓静静浮于寒玉台上，断裂的弓弦如一道未愈的伤痕，映着无烬雪苍白的指节。

　　想起来了？

　　不是浮光掠影的残片，不是被天规篡改后的虚妄。而是真实存在的每一刻，是血与火烙进神魂的印记。

　　焚天谷的业火将九重天烧成赤红，沈灼渊立于火海中央，魔纹如荆棘缠绕颈侧，可那双眼睛却依旧清醒。

　　太清醒了。

　　清醒到让无烬雪握弓的手第一次颤抖。

　　终雪鉴的弓弦割裂他的指骨，神血顺着冰晶弓身蜿蜒而下，在霜华凛冽的弓梢凝成猩红的冰凌。

　　不是因杀意，而是因他拼了命地想要收势，指节寸寸崩裂的反噬。

　　“沈灼渊。”

　　这一声几乎撕碎神君的威仪，嘶哑得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剜出来的。

　　可火海中的那人只是笑，唇角溢出的血痕比红莲更艳，眼底映着终雪鉴的寒芒，竟无半分惊怒。

　　“能死在你手里，我值了。”

　　轻飘飘的一句。

　　不是质问，不是怨恨，而是……了然。

　　玉台“咔”地裂开一道缝隙，冰晶迸溅如泪。

　　无烬雪忽然明白，原来真正的痛楚，既非天道反噬时撕裂神魂的酷刑，亦非因动情而被囚净寰云殿的千年孤寂。

　　而是此刻。

　　是沈灼渊最后那道目光。

　　不染半分怨憎，不见丝毫愤懑，唯余……近乎慈悲的平静。

　　恍若无声的耳语：我知非你所愿。
　　恍若最后的宽恕：我从未怨你。

　　无烬雪低垂着头，白发如雪瀑垂落，遮住了他的神情。

　　唯有终雪鉴的残弓映出他的倒影：一滴泪坠在裂痕之上，万载不化的冰晶竟无声消融，像是终于承受不住这份灼心的温度。

　　无烬雪的神识尚未探尽记忆深处，便被天官仓促的闯入生生截断。他眉间十二瓣莲微闪，眼底还残留着未散尽的记忆碎片。

　　“白莲主……”天官刚欲开口解释，一道紫气东来的谜音已破空而至。忽闻天尊法谕如清磬穿云：“殿前候君，事不宜迟。”

　　无烬雪指尖轻点眉心，残余记忆化作一缕青烟隐入灵台，转身时霜雪随行：“途中再叙。”

　　话音未落，足下已生出一线虹桥，直贯九霄。

　　凌霄殿外，雷云翻涌，紫电如龙蛇游走，撕裂天穹。煞白电光倾泻而下，将整座天宫映照得森然凛冽，恍若天道睁眼，以雷霆为目，审视众生。

　　罡风裹挟业火残息，呼啸掠过玉阶，却在触及那道雪色身影的刹那，凝冰、坠地、碎如琉璃。

　　无烬雪和天官踏着雷音而来。

　　雪袍猎猎，银线绣就的净世莲纹如活雪游动，混沌青莲神绡不染纤尘。腰间青玉带咒文明灭，压制着体内过盛的净化神力，玉色清冷如冻泉冰魄，隐隐透出凛冽寒意。

　　雪鲛袍上的莲纹随步履流转，白玉司印轻摇，印纽“净世天刑”四字森然如刃，似能冻结神魂，令观者心生战栗。

　　眉间十二瓣白莲神纹泛着幽蓝寒光，衬得那双琉璃净瞳愈发冰冷。左眼如封冻的月渊，倒映天规戒律，无情无欲；右眼似雾锁的春山，暗藏人间慈悲，却又深不可测。

　　眸光所至，罪孽无所遁形。

　　天风掠过，冠上莲瓣无风自动，衣袂翻涌如寒雾凝浪。足尖每落一步，玉阶便绽开半透明咒印，似白莲生于业火，不焚不染，不垢不灭。

　　一步一生莲，一步一审判。

　　众神列席，目光如刃，或审视，或犹疑，或暗藏算计，却皆在他雪色身影前无声崩碎，不敢僭越半分。

　　他神色未变，雪白的衣袍不染尘埃，唯有终雪鉴残弓在胸口微微发烫，如感应宿命般灼烧神魂。

　　天尊高坐九重莲台，指尖轻点，一道金光自穹顶垂落，化作混沌青莲的虚影。

　　莲瓣缓缓舒展，每一片都映照着三界山河，而莲心处，却是一片虚无。

　　“双莲合道，三界重置。”天尊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司法神君，应当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无烬雪抬眸，青莲虚影映在琉璃瞳中，却未掀起半分波澜。

　　“天尊欲言何事？”

　　天尊掌心一翻，天劫阵盘浮现。阵纹如血，缓缓转动，似命运齿轮啮合：“酆都大帝沈灼渊，业火红莲转世，今又炼化灭世黑莲。若放任，天劫未至，三界先毁。”

　　话音未落，殿门轰然洞开，天兵押着一人踏入。

　　李然宗。

　　不，准确地说，是李然宗的转世，那个本该在人间说书的凡人。他脸色苍白，额间隐约浮现赤玉残纹，显然是被强行唤醒记忆，神魂不稳。

　　“以凡人胁本君？”无烬雪的声音极冷，终雪鉴残弓在掌心隐现寒芒。

　　天尊不疾不徐：“本尊不过是提醒，天规第一条，司法神君，不得徇私。”

　　众神的目光如刀，无声地逼迫着，似要将他钉死在审判之柱上。

　　碧元星君上前一步，沉声道：“司法神君，你若犹豫，便是纵容冥界祸乱三界！”

　　灵霄上仙欲言又止，最终挪开视线。

　　天官的双眸紧紧锁定着无烬雪，眼神中交织着难言的复杂情感，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未发一言。

　　而无烬雪静静地站立不动，如万古寒冰，不融不化。

　　“好。”

　　他转身，终雪鉴残弓在掌心化作一道雪色流光，缠绕腕间，如锁链，亦如誓言。

　　“本君亲征。”

　　指尖掐入掌心，一滴神血坠落，却在落地前被无形的业火焚尽，不留痕迹。

　　无烬雪离开凌霄殿时，天界的风比往日更冷。

　　他驻足云桥边缘，脚下是翻涌不息的仙雾，远处冥界猩红的业火长城在云隙间若隐若现。

　　终雪鉴的残弓在他掌心化作一缕雪光，又在指缝间无声消散，像一场未落尽的旧雪

　　云海在他脚下分裂。

　　一半浸着九霄清冷的银辉，一半映着冥界灼目的赤焰。泾渭分明的光影里，他灵台间神性与私念的撕扯愈发鲜明。

　　“白莲主。”身后传来天官神君特有的温润嗓音。

　　无烬雪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你也是来劝我的？”

　　天官踏云而至，与他并肩立在桥边。远处业火将他的金色官服镀上一层血色，却衬得眉眼愈发清寂。

　　“不是劝，是论。”

　　天官广袖垂落云霭：“以司法神君的位置，以酆都大帝的位置，以天尊的位置。”

　　“论一论，此战之后，三界会是什么模样。”

　　无烬雪侧眸看他，眼底冰纹微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