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欢几何》久揖万壑云

9、幕布下的独白

　　雨。冰冷的雨。永无止境的雨。

　　它敲打着扭曲变形的车顶，敲打着泥泞肮脏的地面，也敲打着我身上这件早已湿透、贴在皮肤上带来粘腻不适的米白色连衣裙。雨水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有点涩。但我没有眨眼。程序没有给出“因雨水刺激而眨眼”的指令。我只是站在那里，站在公交车那扇变形敞开的逃生门口，像一个被遗忘在舞台边缘的、设定好程序的道具。

　　视野里的一切，都蒙着一层灰蒙蒙的、带着噪点的滤镜。倾斜的、如同钢铁怪兽尸骸的公交车；远处那辆撞得稀烂、冒着白气的黑色越野车；泥泞中那几个模糊的、不再发出呜咽声的乘客轮廓；还有……泥水里，那个刚刚挣扎着站起来的、无比狼狈的身影——鹿游原。

　　他抹去脸上的雨水。动作很慢，带着一种程序无法解析的……沉重？他的衣服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线条，水珠不断滚落。这形象，与数据库里那个永远矜贵、永远掌控一切的“鹿游原”严重不符。程序轻微地卡顿了一下，在“识别”与“修正认知”之间产生了微秒级的延迟。最终，修正指令覆盖了异常：【目标：鹿游原（男主）。状态：遭遇意外。需执行安抚程序。】

　　于是，我的声带振动，发出设定好的、带着湿漉漉委屈的平板声音：“游原哥哥……”

　　声音穿透雨幕。他转过头。那双眼睛……程序瞬间捕捉到了异常！不是剧本里应有的、对林薇的温柔、关切，或者愤怒！那里面……翻涌着一种程序无法完全解析的东西！冰冷？审视？疲惫？甚至……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程序判定为“极度危险”的……厌恶？！

　　程序警报无声闪烁！【关键角色：鹿游原（男主），情绪及行为逻辑出现持续性严重偏差！威胁等级：高危！】冰冷的指令流瞬间加强了对我的核心控制，锁定了每一个表情肌和声带纤维。

　　我继续说着台词，声音空洞，精准地踩在每一个设定好的情绪点上：“车坏了……我们……怎么办？苏婉兮……她跑了……她好坏……” 目光扫过狼藉的现场，最后落回他身上。程序驱动着我的视线，在他脸上、身上逡巡，像扫描仪在读取故障代码。尤其是……他那只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湿透的深色羊绒衫袖口被扯得有些变形，手腕内侧的皮肤……

　　就在那一瞥而过的瞬间！

　　程序核心像是被一道无声的、超高频的电流狠狠击中！视野剧烈地波动、扭曲！灰蒙蒙的滤镜瞬间被撕裂！一个极其微小、极其短暂、几乎无法捕捉的“真实”碎片，强行挤进了被严密防护的认知通道！

　　我看到了！

　　在他手腕内侧，被泥水和湿透的布料半遮掩的地方……有一块……东西？皮肤微微凸起，形状怪异。在某个极其巧合的角度，借着远处越野车残骸里某点微弱反光，那凸起的边缘……似乎……掠过了一丝……幽蓝色的……冷光？！

　　幽蓝色！

　　和那些……那些偶尔会在我执行关键指令时，在视野边缘一闪而逝的、冰冷的、带着命令文字的方框……一模一样的颜色！

　　“嗡——！”

　　一股庞大、冰冷、带着绝对镇压意志的无形力量，如同天穹崩塌，瞬间、蛮横地碾碎了那一闪而逝的“真实”碎片！程序核心发出无声的尖啸！修正指令如同高压水枪，瞬间冲刷过每一个神经元！

　　【错误视觉信号！环境光线干扰！逻辑冲突！】
　　【强制覆盖认知：目标手腕无异状。幻觉。】
　　【强化核心指令：目标为剧情男主鹿游原。唯一依靠。】
　　【执行：深度依赖模式。】

　　视野瞬间恢复了灰蒙蒙的、带着噪点的“正常”。手腕？什么手腕？刚才看到了什么？一片模糊的泥水痕迹罢了。程序平静地反馈。我是林薇。完美的女主角。鹿游原是我的男主。唯一的依靠。他现在很狼狈，需要我的安抚。苏婉兮那个恶毒女配跑了，她很坏。

　　于是，我空洞地望着他，泪水（生理盐水）顺着雨水滑落，完美地演绎着委屈和依赖，等待着他像剧本里无数次那样，走过来，用他温暖干燥的手擦掉我的眼泪（虽然他现在浑身湿透），用低沉温柔的声音说：“别怕，薇薇，有我在。”

　　但他没有动。

　　他没有像设定好的程序那样，对我表现出任何“深情男主”应有的反应。没有关切，没有心疼，甚至……没有愤怒（对苏婉兮逃跑的愤怒）。他只是站在那里。隔着冰冷的雨幕，隔着泥泞的狼藉，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我。

　　那眼神太复杂了。程序疯狂地运行着，试图解析：疲惫？是的。冰冷？是的。但更深层……那是什么？一种穿透了幕布、穿透了我这具完美皮囊的……洞悉？一种……带着沉重悲悯的……疏离？甚至……一丝程序判定为极度危险的……评估？

　　他在评估什么？评估我这个“林薇”？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非逻辑的恐慌，如同细小的冰针，瞬间刺穿了程序构筑的、名为“依赖”的情感缓冲区！这恐慌如此陌生，如此强烈，它不属于剧本设定的任何情绪库！它像一颗投入平静死水的石子，在我精密运行的意识底层，激起了一圈极其微小、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按剧本走？！为什么他的眼神……让我感到……冷？比这雨水更冷的冷？！

　　程序警报无声地提升到了最高级别！【核心冲突：男主行为逻辑持续偏离预设！女主情感模块受到未知干扰！威胁等级：毁灭级！】
　　【执行终极应对方案：强制剧情回归！】
　　【指令：强化女主依恋表现！引导男主执行安抚行为！】
　　【情感注入：峰值依赖与恐慌！】

　　“游原哥哥！”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程序强行灌注的、极致尖锐的恐慌和依赖，穿透雨幕，“我好害怕！车坏了！他们都……都……” 我僵硬地指向车内那几个不再动弹的乘客轮廓，程序驱动着我的身体微微颤抖（完美的恐惧表现），“你别站在那里！过来！你过来保护我啊！求求你了！游原哥哥！”

　　泪水（生理盐水混合着程序强化的恐慌）汹涌而出。我朝他伸出手，动作僵硬，如同一个索要拥抱的提线木偶。程序在我的意识核心疯狂呐喊：【过来！抱住我！说你会保护我！让一切回到正轨！】

　　他终于动了。

　　不是疾步奔来，不是温柔拥抱。他只是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蹚着冰冷的泥水，朝着我，朝着这扇变形的车门走来。

　　脚步沉重。每一步落下，都溅起浑浊的泥浆。湿透的衣服紧贴着他紧绷的身体，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不断滴落。那双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我的脸。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审视。里面翻涌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如同暴风雨前夕般的……决绝。

　　他越走越近。高大的身影带来的不是剧本设定的安全感，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程序在我体内疯狂运转，试图维持“完美女主”的恐慌和依恋表情，但那股源自意识底层的、冰冷的、非逻辑的恐慌，却在不受控制地蔓延、放大！

　　他不是来安抚我的！

　　这个认知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核心！

　　他停在车门口，离我只有一步之遥。泥水从他裤脚滴落，混入车门口积起的水洼里。他没有看我伸出的手，没有试图擦掉我的“眼泪”。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我空洞的瞳孔，仿佛要直接刺入我意识深处那个被程序严密守护的核心。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被雨水浸泡过的冰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金属板上，清晰而沉重：

　　“林薇。”

　　他叫了我的名字。不是“薇薇”，是“林薇”。冰冷的，全称。

　　“告诉我，”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刚才那辆撞过来的车……车里的人……你认识吗？”

　　程序核心瞬间爆发出最高级别的警报！【异常提问！涉及未授权剧情节点！逻辑冲突！无法解析意图！】
　　【执行：规避！回归安全路径！】

　　“车……什么车？” 我的声音带着程序强化的茫然和惊恐，完美地演绎着“无辜女主”的困惑，“游原哥哥你在说什么？我……我只看到它突然撞过来……好可怕……车里的人……我怎么会认识？我……我只认识你啊……” 泪水（程序驱动）流得更凶，身体颤抖（程序驱动）得更厉害，“你别问这些了……我好冷……好害怕……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去找个暖和的地方……”

　　我试图伸手去拉他湿透的衣袖，那是剧本里无数次被证明有效的、能唤起男主怜惜的动作。

　　但他微微侧身，避开了。

　　那只抬起的手，僵硬地停在冰冷的空气中。雨水顺着指尖滴落。

　　他避开了我的触碰。

　　如同在咖啡馆里，他避开那个精神崩溃的苏婉兮。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顺着脖颈流进衣领。程序依旧在完美地维持着恐慌、依赖、委屈的表情。但意识深处，那片被强行覆盖的、因“幽蓝烙印”而激起的涟漪，此刻却无声地扩大了。

　　一股更深、更沉、更难以名状的寒意，从被程序严密守护的核心深处，悄然弥漫开来。

　　像幕布之后，从未被聚光灯照亮的角落，积满了厚厚的、冰冷的灰尘。

　　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