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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暗里回眸深属意 ...

  •   三日后寅时,对马海峡大雾弥天,海面昏蒙一片。
      黎军五十艘车船如幽灵般隐在浓雾中,舷侧十六对轮桨悄然划动,几乎无声。孟玉良立在旗舰望楼,耳紧贴铜制听水筒,倭军战船划桨那特有的“吱嘎”异响,正随着潮水声阵阵传来。
      “放!”她手中令旗猛地劈落。
      百架改良床弩同时激发,箭镞裹着浸透油布的弩箭破空而去,直扑倭船。

      倭将加田麻吕见状大笑:“汉人技穷矣!此等小火,岂能破我牛皮!”
      话音未落,第二轮弩箭尖啸而至,精准地扎进前批箭杆。箭尾机关“咔哒”弹开,内藏的猛火油如浓稠的黑血般喷溅四溢。
      不待倭人反应,第三轮火箭已接踵而来,触油即燃,倭船霎时腾起骇人的青白色火焰。

      火海中忽有巨舰破浪冲出。倭军旗舰“大和丸”竟通体包着湿泥,硬生生扛住了火烧,直冲黎军指挥船而来。孟玉良冷笑挥旗,十艘车船如蛟龙摆尾,轮桨飞转,灵巧地绕到笨重敌舰侧后。
      船头特制的铁锥“轰”地一声撞进“大和丸”榫卯接缝处,这是穗心新改良的破船锥,专攻倭人惯用的吉野杉木榫头。

      倭舰将沉时,加田麻吕亲率死士跳帮夺船。
      浪涛颠簸中,孟玉良的指挥刀与倭刀狠狠撞出刺耳火星。混战中忽有倭人掷出飞镰,刀链毒蛇般缠住她左臂。百里融在邻船看得真切,三石弩瞬间激射,铁矢呼啸着穿透那倭人喉骨。孟玉良趁势反手削断锁链,刀锋就势下劈,狠狠砍入加田麻吕肩胛。
      血雾喷溅间,元登的运兵船队已趁乱成功抵达博多湾。

      倭王使者登船求和,孟玉良俯身验看新到的稻种。她随手抓一把占城稻,金黄的谷粒撒在倭使面前:“此稻,岁可三熟。”又指船舱里整齐堆放的曲辕犁:“比汝等骨耜,省力七成。”
      倭使死死盯着稻粒上那晶莹剔透的胚芽,终是缓缓俯身,将腰间佩刀高高捧过头顶。

      九月,信风鼓荡,黎军舰队劈波斩浪,踏上归程。船队行经琉球海域时,正遇上吕盈那支庞大的商船队,船舱里满载着琉球硫磺,压得船身吃水颇深。
      风掠过孟玉良的甲胄,战袍下摆猎猎作响。她立于舰首,远眺片刻,忽下令:“转舵,去婆罗洲。”

      巨港王城之下,土王得报,惊觉黎军战船列阵,黑压压一片,桅杆如林,帆影蔽日。
      他急急挥手下令,城门轰然洞开,数十头披挂战甲的巨象在驭手驱策下,踏着沉重步伐涌出,大地为之震颤。

      然而,未等象兵冲至阵前,黎军船上的霹雳砲已然发动。抛出的并非巨石火弹,而是一个个不起眼的陶罐。陶罐砸落在象群前方或身侧,应声而碎,霎时间,一股浓烈刺鼻的辛辣烟气弥漫开来,海风竟一时吹之不散。
      象群登时大乱,这些巨兽被异味刺激,发出惊恐长鸣,不顾背上驭手的呼喝鞭笞,猛地调转方向,疯狂地冲向自家王城,瞬间将脆弱的木栅栏冲撞得七零八落。

      尘埃未定,黎军兵威已笼罩王城。
      孟玉良踏进王宫时,脚步沉稳,战靴沾着些许血渍与尘土。
      却见吕盈已安然坐在殿内,正与面色灰败的土王言语。案几之上,摊开着一纸契约。

      樟脑换铁器,玳瑁换稻种。吕盈执朱砂笔,笔尖流畅地划过特制的槟榔纸。
      土王握印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金粉自印鉴上簌簌而落,正落在孟玉良沾着征战痕迹的靴面上,点点金芒,映着些许暗红。

      凯旋返京那日,女帝亲临港口,登上了孟玉良的楼船。甲板之上,孟玉良单膝呈上此行收取的诸国降表,卷轴沉甸。忽觉掌心一凉,她垂眸,见女帝正将她那柄伴随多年的指挥刀轻轻按回鞘中。
      “此刀饮过多国海水,该换个显赫名号。”女帝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浪涛拍击船身,声响宏大。一方新铸的、沉甸甸的金印落入孟玉良摊开的掌心。“伏波将军印”四字赫然其上,在海天之间熠熠生辉。
      夕阳熔金,将海面染得一片辉煌。
      孟玉良独坐船首,解开发髻,任凭海风梳过她染了风霜的鬓发,一道新添的箭疤隐约可见。舱内传来水兵们欢庆的喧哗,有人敲打着铜盆,粗着嗓子高唱《破阵乐》,虽不精致,却豪气干云。她从怀中取出一方琉球织娘所赠的芭蕉布,纹理粗韧,却细密妥帖,垫于膝上,就着西天最后一道暮光,研墨提笔,于纸卷上缓缓写起海防条陈。

      月出东海,清辉遍洒万顷波涛,楼船如巨犁,无声地犁开这月华如练的银海。
      纸上墨字,在皎洁月光映照下,隐隐生辉,蜿蜒起伏,恰似暗夜中披鳞戴甲的蛟龙,正蓄势游向那更深更远的沧溟。

      而与此同时,踏进紫宸殿时的吕盈,正带进一股咸腥的海风。
      孔雀翎织就的披风下摆华丽非常,在绒毯上洇出深色痕迹。

      她让身后的侍从打开肩头半人高的油布囊,依次露出暹罗象牙、婆罗洲的樟脑,而最让黎梦还满意的,是占城稻种、苏门答腊的胡椒粒,金灿灿铺了半殿。
      吕盈展开卷海图,羊皮上朱砂勾出密如蛛网的航线,自泉州港直贯满剌加海峡。“这是三佛齐王室的私库钥匙。”她将铜钥拍在图上,“还得谢谢伏波将军的霸道呢。”

      暮色染透窗棂时,吕盈已经和黎梦还依偎同座,她解开腰间蹀躞带,带扣暗格倒出了十二国钱币,日本宽永通宝压着琉球龟甲钱,吕宋银比索叠在暹罗金叶上。
      她语气柔软叫羲和的小名,“我都洗干净了,给阿曜当新玩具。”
      黎梦还轻笑:“这样温和的模样,也不知暹罗使臣上访强买龙脑香的女罗刹是哪位?”
      “那是他们拿霉米充贡!”吕盈抖开账本,那股颐指气使的娇蛮样子落在黎梦还眼中,只有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我可是按市价三倍付钱,虽然……用占城稻种抵的。”
      她忽地凑近御案,海的气息拂过女帝鬓边金凤:“给臣造艘能横渡大洋的船吗?香料价能再压五成。求求你了,求求你了,阿黎,求求你了……”

      殿外雨打芭蕉声渐密,黎梦还摩挲着吕盈掉在榻上的翡翠耳珰,垂眸微笑道:“听说六七岛上有个叫信次郎的,剑劈浪涛不沾衣?”
      吕盈正剥着红毛丹,汁水染得指尖艳红。“剑术尚可,”她漫应着,果肉抛进嘴里,“比不得洛阳春雨缠人。”
      檐下雨线忽密,她望着水雾里的宫墙,像望见琉球岛外无垠的碧涛。

      更鼓声中,女帝朱批划过船样图。艨艟巨舰的龙骨长三十丈,帆索交织如蛛网。
      “繁缕说需五年。”笔锋在“五年”二字上重重一顿。
      吕盈笑着抽出张槟榔契:“爪哇土王预付了三千斤丁香的定金,够养半个船厂。”

      吕盈告退时,孔雀翎扫过殿门铜环。黎梦还忽道:“你的鸢线该收了。”
      吕盈只是回眸一笑,雨幕深处,她绯红身影渐融进夜色。
      她随意留下的翡翠耳珰映着烛火,幽幽泛着深海般的光。

      女帝垂眸,见案头海图被风掀起一角,鞘上用螺钿嵌着句倭诗,译作汉话是。
      蓬舟栖霞终非泊,明月照海各西东。

      次日午后,紫宸殿后苑的葡萄架下,四岁的黎羲和正踮脚够藤蔓间新结的青果。
      吕盈斜倚石凳上,孔雀蓝的纱罗披帛垂落在地,腕间七宝镯随剥荔枝的动作叮当作响。
      “小乖乖看这个。”她忽从荷包抖出枚螺钿海贝,贝口一吹便呜呜作响。黎羲和立刻丢了果子扑来,肉乎小手刚抓住贝壳,却被吕盈反手扣住:“要听故事才给。”
      她丹蔻指尖点着贝壳纹路,“这是暹罗公主逃婚时……”
      话音未落,淳于坚的玄色靴尖已踏进藤影里。男人肩头还沾着校场带回的尘沙,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吕盈敞开的交领:“御苑风大,东都夫人仔细着凉。”

      吕盈浑不在意,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串金铃脚链。
      赤金细链缀着十二颗镂空铃球,内藏香料,一动便散出希腊活泼的滋味。“哥哥,你可真是越来越和我生分了。送点礼物给小侄女怎么了?这可是爪哇女子的定情物。”她笑吟吟系上黎羲和足踝,“跑起来像踩着云雀,多可爱呀。”
      “叮铃”声刚响三下,淳于坚已俯身解链:“孩子骨头软,戴不得重物。”
      金链落进他掌心时,羲和嘴一瘪,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恰在此时,白玉阶下转出个青衫小身影。八岁的李佑捧着卷《水经注》,腰间玉带扣紧束着,行走间袍角纹丝不动。他身后跟着两名尚仪女官,臂弯搭着件杏子红斗篷。
      李佑行礼如尺量,双手奉上斗篷。淳于坚顺势把女儿裹成个红团子,黎羲和却扭身去抓李佑的书卷。孩子指甲在泛黄纸页划出浅痕,李佑垂睫静立,只悄悄将书卷挪远半寸。

      吕盈忽嗤笑:“小木头人儿!”
      腕间银铃一振,变出个彩绸缝的南洋果蝠。那蝠翼以细竹为骨,手指一勾便扑簌簌飞起,正落在李佑方巾上。少年僵着脖子不敢动,羲和破涕为笑,跺脚去够晃悠的蝠翼。
      淳于坚眼底终于透出暖色:“佑儿陪羲和习字去。”李佑如蒙大赦,忙躬身展袖:“殿下请往临波亭。”黎羲和却攥住吕盈衣带不撒手,眼巴巴望着她腰间晃荡的螺钿贝。

      僵持间,吕盈解下整条蹀躞带。犀皮带上悬着爪哇蛇骨笛、琉球星盘、暹罗银槟榔盒,叮叮当当堆进黎羲和怀里。“都归你!”
      她趁孩子发愣,抽身便走,孔雀蓝披帛拂过李佑袍角,少年下意识后退半步。
      “盈姐姐别走!”听着女儿稚嫩的混乱的称呼,淳于坚额角青筋跳得更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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