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暮色》楠烟c

2、[暮暮视角]我心中的颜色

　　奶奶总说，我出生的天空是紫色的。

　　一种很奇异的暮紫色。

　　我不知道紫色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但我想，那大概就是我眼睛里的世界。

　　我最早的记忆，是奶奶身上的味道。一种淡淡的皂角香，混着厨房的油烟味。那种味道让我觉得安全。我想告诉她，这种味道很好闻，但我发不出声音。当我努力想表达的时候，喉咙就像被一团柔软的棉花堵住，所有的字句都撞碎在里面，只剩下无声的喘息。

　　我不是不想说话。

　　我只是……不能。

　　幼儿园的小朋友会指着我的嘴巴，嘻嘻哈哈地说：“哑巴！小哑巴！”我不难过，我只是困惑。为什么他们能那么轻易地让声音跑出来呢？像吹泡泡一样简单。我躲在滑梯底下，看着那些五彩斑斓的泡泡，它们映着光，很漂亮，然后“啪”一下就碎了。就像我想说的话。

　　我喜欢画画。

　　因为画笔不会背叛我。

　　它总是很听话，把我心里的颜色带到纸上。

　　我的心里有很多很多的紫色。

　　有清晨牵牛花那样淡淡的、带着露水的紫；有傍晚天际线那种浓郁得化不开的紫；还有夜里，台灯下我影子边缘那种孤独的、安静的紫……

　　最多的，是奶奶看着我时，那种让我喉咙发紧的、沉甸甸的紫色。

　　我知道奶奶很辛苦。邻居阿姨们总是用那种又可怜又佩服的语气说：“王奶奶真是不容易啊，带这么大一个孩子。”我那时不太懂“不容易”是什么意思，但我能从奶奶揉肩膀的动作里，从她看着爸爸旧照片时出神的表情里，感觉到一种疲惫。那种疲惫，像一层灰色的纱，蒙在家里所有的家具上。

　　我想扯掉那层纱。

　　我考试考了一百分，我把试卷举得高高的给她看。她点了点头，说“下次保持”。她好像没有很开心。我想，可能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我学着她织毛衣的样子，给她绣了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放了她喜欢的干桂花，还有一张写着“希望奶奶今天开心”的纸条。她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了，但什么也没说。那天晚上，我听见她在客厅里坐了很久，电视机一直没开。我希望她是开心的。

　　后来，我发现画画能让她多看我几眼。

　　尤其是当美术老师说我有天赋的时候。她给我买了新的画具，很多很多，比我所有的紫色颜料加起来还要多。

　　她站在我身后，看我画画。那是我离她最近的时刻。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她的期待。她说：“一定要拿奖，知道吗？不然这些钱都白花了。”

　　我拼命地画。画到手指被颜料染得洗不干净，画到梦里都是线条和色块。我想用一座金奖杯，换她一个真心的笑容。

　　我想对她说：“奶奶，你看，我不是废物。我也能让你骄傲。”

　　我站上那个领奖台了。灯光好亮，亮得我睁不开眼，像要把我融化。我穿着新裙子，那是奶奶买的，很合身。我听见了我的名字，像一声遥远的钟鸣。

　　然后，话筒递到了我的嘴边。

　　所有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我看到了台下的奶奶，她的嘴唇在动，我看懂了，她在说：“说话啊！”

　　说啊，秦暮暮！说一句“谢谢”就好！

　　我用力地张嘴，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压着我的胸腔，我的声带……可是，没有声音。只有一片死寂，和我喉咙里血腥味的挣扎。

　　棉花又来了，这次不是柔软的，是冰冷的，堵住了我所有的希望。

　　我逃了。

　　我像一只被烫伤的猫，只想躲进最暗的角落。

　　奶奶找到了我。她眼里的光，比舞台的灯光更让我刺痛。那是一种彻底的失望和冰冷。她撕碎了那张证书，金色的碎片像一场冰冷的雪。

　　“废物！和你爸一样！都是废物！”

　　雪花落在我身上，不冷，是麻木的。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碎了。

　　碎成了粉末，再也拼不起来了。

　　从那以后，世界真的安静了。

　　不是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依旧嘈杂。

　　是我里面的世界。所有的颜色都在褪去，连我最爱的紫色，也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我像奶奶说的那样，成了一具空壳。

　　吃饭，睡觉，上学。

　　不再有任何期待，也就不会再失望。

　　当那些男生把我锁在画室，毁掉我的画时，我看着画板上那张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脸，忽然觉得那就像我自己。他们骂我“哑巴怪胎”、“心理变态”。

　　我听着，心里没有一点波澜。

　　他们说的对，我就是一个异类。

　　从始至终都是。

　　最后一次尝试，是那张纸条。

　　“我想学手语。”

　　这是我为自己，想找到的一个出口。一个即使发不出声音，也能被“听见”的可能。

　　奶奶的冷笑，关上了最后一扇窗。

　　“学那种没用的东西干什么？有那功夫不如练习开口说话。”

　　看，连我唯一能想到的、与世界连接的方式，在她眼里也是“没用”的。

　　我病了。发烧让身体变得很轻，像要飘起来。奶奶的手偶尔会放在我的额头，那是我渴望已久的温度，可惜是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我用力想抓住，想对她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音节。

　　可我做不到。

　　烧退的那天早上，阳光很好。我突然想最后画一幅画。画一扇窗，窗外是暮紫色的天空，一个女孩走向那片暮色。那里没有责备，没有失望，没有需要费力才能发出的声音。那里很安静，很适合我。

　　我没有画完。

　　因为我知道，再画下去，我可能会舍不得。

　　我穿上那件领奖用的新裙子，它还是那么好看。我走上天台，风很大，吹得我几乎站不稳。但我心里却异常平静。

　　奶奶来了。她看起来很惊慌，她在叫我。

　　我回过头，最后一次看着她。我想记住她的样子。

　　我张开嘴，用尽我生命中最后一丝气力，对抗着那纠缠了我十几年的枷锁。有几个音节，笨拙地、破碎地，挣脱了出来。

　　“奶…奶…再…见…”

　　我不知道她听清了没有。

　　我向后倒去。

　　风呼啸着穿过我的头发和裙摆，像一双巨大的手托住了我。

　　下方的世界在急速靠近，又仿佛无限远离。

　　我没有害怕。

　　我只是融入了那片，从我出生起，就属于我的。

　　无声暮色。

　　——番外完——

　　——无声暮色——

　　——2025.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