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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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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那老太监的话,薛芸心中仿佛明白了什么,然而她来不及细想,总不能眼见这人被活活打死。薛芸上前几步,寻了个借口将老太监给打发走了。那老太监虽不认得她,但瞧她衣着不凡,又晓得这宴席上的人大多万万开罪不起,倒也走的爽快。
终于清静下来,薛芸瞧着那个被称作小李子的太监。他仍跪在地上,想来那大太监下手不轻。
小李子终于抬眼看向薛芸,眼神倔强又哀伤:“你可怜我?”
薛芸低着头,眼中是他看不懂的复杂,倒似是……物伤其类?
小李子暗暗嗤笑一声,这种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又如何会与他感同身受。不过是些无用的怜悯作祟。
罢了,总归是她救了他一命。
薛芸却忽然开口,她坦白承认道:“是,我可怜你。今夜的可怜人有我一个足矣,何苦再添一个呢。”小李子怔住,她却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知道吗,有时自尊并非那么重要。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实是难得又稀少,可怜已是我能给的所有。”
她顿了顿,神情苦涩:“……若有人能可怜可怜我,我大抵也会对他感恩戴德的。”
“可惜,没有。”
小李子怔怔地看着薛芸,她神色平静,却透出一股哀莫大于心死的悲伤。薛芸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你好生休息,我走了。”小李子瞧着薛芸的背影在灯光下或隐或现,逐渐远到他再望不见。
薛芸摸索着走了好一会才找到回席的路,此时已至尾声,众人正准备离去——重头戏已唱完,自当落幕散场。薛芸远远望去,周兰蕙堆着笑意,正同柳疏棠攀谈些什么。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离得太远了,听不见。她也不想听。
薛芸正倚着廊柱怔怔出神,她本欲寻江芷兰说些体己话,那藕荷色身影却早已不在原处。她茫然四顾时,只见一个身着绛紫缂丝袄的陌生妇人款款而来。那妇人约莫三十许人,周身自带一股清华气度。
“姑娘可是谢蕴眉之女薛芸?”妇人未语先笑,“我姓苏,名泽棠,前些日子才随我儿回到长安。”她指尖轻颤,抬手欲抚上薛芸眉梢,“这双眼睛,当真与你娘一模一样……”
薛芸敛衽一礼,却颇有些不解,她并不曾认得眼前女子。这妇人为何一副故人重逢的模样?
苏泽棠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指尖在将要触及时收回,歉然一笑,道:“你娘谢蕴眉幼时与我是手帕交。”她话语一顿,“你长得同小眉像极啦,真真是个美人。”
“你娘最爱红梅。那年她及笄时于梅林起舞,落英沾了满身……”苏泽棠眼尾微微发红,却很快展颜一笑,“见着你,倒像隔着十数年光阴,又看见那个在花间纵声而笑的姑娘了。”
薛芸怔怔望着眼前陌生的妇人,紧绷的肩线渐渐松了。娘自生下她便落了病根,不多时便撒手离去,她对娘的记忆只有零星一点,并不认识这忽然出现的夫人。
但……她看上去并非佞恶之人。
薛芸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周兰蕙已无声无息地近前,淡淡道:“夫人见谅,我们该归家了。”
苏泽棠退后半步,却仍望着薛芸浅笑:“好孩子,日后到城南陆府来,我与你细说从前事……”
薛芸怔怔立在廊下,她苦笑,日后,她还有日后吗?
这样想着,薛芸到底跟着周兰蕙上了马车。
马车在薛府门前尚未停稳,薛芸便掀帘跃下。她一口气忍了又忍,从马车憋至薛府。进了院子,她终于爆发,几步逼上前去,直直望着周兰蕙,悲愤道:“为什么?!为什么要送我去死!”
周兰蕙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道:“你这是对长辈说话的态度吗?”
薛芸声音抖得厉害:“长辈?我且问你,又有哪个长辈会送儿女入虎口!”
周兰蕙放下茶杯,抬眼望向薛芸。她怒发冲冠,一双手紧紧攥着衣裙,指尖泛白,显然是用了狠劲。
然她到底年岁太小,不过是困兽之斗。
“我不曾要你死。或者说,我不在乎。我只在乎利,如何利益最大化,我便如何做。”
“何况,你并非我亲生。这么多年我们互不待见,我原以为你知道我不喜欢你的。”
薛芸眼眶泛红,哽咽难鸣:“我自然知道!可不喜欢,你便要我死吗!”
周兰蕙神色平淡,愈发衬得薛芸此刻涕泪横流的模样难堪:“我说了,我不曾要你死。和亲也未必会死。况且,这个决定是老爷做的。”
薛芸如遭雷击。
她爹做的决定……?!
只有她不知道,只有她没人爱,只有她要去死。
薛芸一时间万念俱灰,仿佛浑身气力被抽空,她瘫坐在地。再无力抗争。
“你可以逃,也可以死。可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纵你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过命。死更简单,你若死了,你在意的人也难逃一死。总要有人来平息圣上的怒火。而这些人,自然不会是我。”周兰蕙淡漠地看着薛芸——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这幅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而如今,她看着薛芸,眼底升起几分可怜。
薛芸一腔怒火终于灰飞烟灭,一如她往后人生。
薛芸失魂落魄地走回揽月小院,檐下那盏绢灯在风里晃着,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随时要断的丝线。终于回到供她喘息的一方天地,薛芸再也强撑不住,扶着门框缓缓蹲下。
“姑娘回来啦,公主府的宴席可热闹?对了,赵伯那边派人送了封书信来,我放在桌案上了……”若英端着安神茶从游廊转出,却见薛芸失魂落魄的模样。手中漆盘“哐当”一声,摔在青石板上,她这才借着灯光看清薛芸惨白的脸,大惊道,“姑娘?!您脸色怎这般难看?发生什么事了?”
摔落的热茶泼湿了裙裾,薛芸却浑然不觉。石榴红的斗篷下摆沾满泥泞的雪水,鬓边那支赤金步摇歪斜着,垂下的珍珠一下下敲在她苍白的颊边。
她不想认命,可不认命又能如何呢?
若是真的带着若英和王嬷嬷一齐逃了,不说她们是否有足够的盘缠,如今世道混乱,单是她们几个老幼妇孺的安全便难以保证,或许半路上遇到劫匪难以自保,又或许连长安都逃不出去便会被抓回来,投入大牢性命难保。
倘若不逃……便这样心甘情愿地背井离乡,一辈子再难归家,客死他乡?
故土成梦,来路无痕。
我想要活着,我想要自由。
这么难吗?
薛芸倚着门框,望着廊下将熄的灯笼,轻声道:“……我要去北狄和亲了。”
若英猛地僵住,手中帕子飘落在残茶里,像是没听懂:“姑娘你、你说什么?”她扑过来攥住薛芸的手:“不可能、不可能的!”
她似突然间想起什么,一把撑起二人,拉着薛芸便要往外走,“我们去找老爷,老爷不会舍得让您和亲的!”
薛芸反拉住若英的手,若英这才发现薛芸手正微微颤着,然而她面上仍极力做出一副冷静模样:“没用的,这是我爹提的。”
若英眼泪顿时就落了下来:“怎么会……怎么会呢……!世上哪有这样狠心的爹,要推自己姑娘入火坑!”
薛芸轻轻抹去若英脸上泪痕:“别哭啦,怎么像要和亲的是你一样。你便不必和我一起去了,待在府里,我尽力为你寻条出路罢。”
“姑娘!”若英哭得更凶,她猛地摇头:“我要一直跟着姑娘,我绝不会离开姑娘!我也不要姑娘去和亲,我不要你死!”
“这话说的,”薛芸鼻间一阵酸涩,哽咽道:“我也不想死啊。可这世上很多事,并非你我能做主的。”
“我们逃吧,现在就逃,我去收拾包袱!”若英说着,就要起身收拾。
薛芸一把拉住若英,摇摇头:“她们不会给我逃出去的机会,别折腾了。”
“姑娘——!”若英终于崩溃,伏在地上哀哀痛哭,肩膀剧烈颤抖,“可是、可是……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是啊,斩立决与秋后问斩,选哪个呢?”
薛芸抱膝,就这样望着明月在窗前坐了一夜。
她想了很多。想早逝的娘,想无情的爹,想她这短短十几年见过的、未曾见过的,想这未曾游历的山河,想她多喜欢这山川湖海,想她所创造的一笔一画。
想,她不想死。
可谁想死呢?
这世上每天都会死去千千万万人,他们之中大抵没有一个是情愿去死的。
可他们没有办法,就像她此刻亦无计可施、无能为力一般。
她所能做的,不过是静静待着,等待死亡的到来。
或者……还是直接寻死快些?
反正她总归是要死的,死在此处倒免得死在北狄,死后连魂魄也找不到归路。
于是泪同风起,又随风散。
此刻无星无月,漆黑一片。没有光,不知何时才能拨云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