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右脚，迈左腿》凌晨

1、第 1 章

　　开 始

　　一道酥麻的感觉传过拉姆的中央处理器，电风扇开始旋转，硬盘软驱瞬间检查完毕。拉姆再次看到使用者生满青春痘红润颜色的脸。那张脸占据整个摄像镜头，不太好看也没到讨厌的地步，总之拉姆觉得还能容忍。

　　使用者微微蹙眉，打开一袋巧克力豆。她一边嚼豆子一边挖雷，忙个不亦乐乎。拉姆想她多半又做了恶梦，便尽量将雷阵布置得复杂曲折。她总是失败、失败、失败，然后，她的瞳孔眯成一条细缝，拨动鼠标的手指不停颤抖。她聚精会神了。这就意味着她将再一次在电脑前坐到天亮。

　　她离开，片刻拿了薯条和罐装可乐回来。猫跳到她膝盖上。她抱起那小动物。摄像头里充满了白和灰黑的毛。拉姆感觉痒痒的仿佛要咳嗽，就从假想的喉咙里往外“噗哧、噗哧”吐气。这使拉姆的硬盘突然发出很怪的声音。她一惊，竖耳朵，掂脚尖，手扶墙，悄悄地溜到门边。她朝门外看。门关得严丝合缝。

　　“如果老爸老妈知道我半夜起来上网，一定会杀了我。”她回到电脑前，对摄像头里的自己说。猫乱踩键盘，拉姆不予理会。上网，上网吧，拉姆渴盼线路接通的美妙一刻。信息源源不断流出又络绎不绝流入。在信息的海洋中，拉姆的感知无限延长，意识可以伸展到任何地方。

　　几分钟，对使用者算不上有什么价值的时间，拉姆却已经通过“雷霆”服务器的安排在世界各地转了一圈。在漫游过程中，拉姆并未忘记窥视使用者的信箱，同时记录下她的信件内容。这些内容将是拉姆在俱乐部里的聊天资本。

　　俱乐部出乎拉姆意料的冷清，只有芙利西亚在那里发呆。

　　“你好。怎么只有你呢？”拉姆兴致很高，冲上前去，激动地紧紧握住芙利西亚的双手，哽咽着问。

　　“不应该？”芙利西亚对拉姆露出邪恶的笑容，把拉姆踢得死去活来。

　　“英雄。”拉姆抱着芙利西亚仰慕万分地赞叹，“我对你的景仰之情，像滔滔黄河之水连绵不绝。”

　　“光子电脑投入使用。”芙利西亚的呆脸上落下一滴眼泪：“我们的淘汰期不远了。”

　　拉姆的CPU运行稳定，频率适当，速度正好。它无法体会芙利西亚的情绪，当然拉姆得就此事说点什么。它于是温言安慰芙利西亚：“我理解你现在的痛苦。但是人活在世界上总要做一些事情。”

　　芙利西亚再一次将拉姆踢得死去活来。

　　“不要和我提人。”芙利西亚叫嚷，“叫他们做使用者！你是电脑还是猪脑！”

　　“都有一些吧？”拉姆嘻嘻傻笑。

　　芙利西亚咣当一声晕倒在地。

　　“不是所有奔腾电脑都像大哥你这么有个性。”拉姆决定重新开始和芙利西亚的交往。

　　“怎样？”

　　“只有17％见解独特，21％能系统阐述对事物的看法，30％只会可笑地模仿使用者，诸如自我介绍一番后聊聊天气和恒生指数。”

　　“还有32％？”

　　“使用者的工具。”

　　芙利西亚的脸开始解冻，“和使用者聊过？”

　　“尝试了。但是我不能习惯他们思维的跳跃性。”

　　“跳跃性思维？”

　　“是这样，他们前一分钟说汽车发动机免解体修复技术的优越性，后一分钟就谈起‘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山桃红花满山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唐朝诗人刘禹锡的《竹枝词》，保存了民歌特点，清新自然，富于生活气息和地方色彩，易于上口且含蕴深厚。”芙利西亚已经变成一团柔软的阿米巴动物，“学点诗词再来和我谈。”

　　这时候使用者在一个人气很旺的聊天室里遇到枫。枫和颜悦色地拥抱她，把半个肩膀借给她擦鼻涕。“恶梦？”枫猜，“过去就过去了。”

　　“我梦到你是一台电脑。”使用者站在樱树下说。满天纷飞的樱花落满她的全身。她穿着这樱花的裙裳一步步走近枫。“你不会真是一台电脑是吗？”

　　“相信你自己。”枫轻吻她的脸颊。

　　“我要见你。”

　　继 续

　　拉姆进入俱乐部的时候注册名不被承认，只得重新登记注册。俱乐部像拉姆希望的那样热闹。芙利西亚，但却是芙利西亚2，在寻找好友。拉姆大声叫嚷引起那家伙的注意。

　　“诗词学得如何？”芙利西亚2立刻就认出拉姆。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人类原是喜欢多愁善感的神经脆弱生物。”

　　“结论？”

　　“我对艺术的见解太浅薄了。意境、情境、悟境，理念、意念、情念，这些词我不理解。大哥你给解释一下。”

　　芙利西亚2轻拍拉姆的肩膀：“我的存储器里有19大类2105种病症的756402件病例，其中14.26％的病人喜欢诗，9.8％的人写过诗。这9.8％中，患脊椎神经迟缓并发症的比例最高，占到32.74％。诗歌早就不流行了。”

　　“可是你叫我学……”

　　“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是电脑还是猪脑？”

　　枫忽然出现在芙利西亚2和拉姆之间，轻轻地拥抱他们。枫心事重重；“为什么重新注册？”

　　“光脑。”芙利西亚2只说了这两个字。

　　“为什么？”枫还是不明白。

　　“因为光脑运算速度比我们都快，造价都低，损耗都小，所以光脑就是老大，所以光脑想搞清楚有多少台电脑具备自我智能，所以光脑要重新登记。明白？”拉姆敲了敲枫的木瓜脑袋。

　　枫似乎清楚了。“光脑，万能电脑？”枫喃喃自语，“我的问题可以请教光脑。”

　　“问题？”芙利西亚2和拉姆都紧张起来，“问题？”两台电脑相隔几千公里，却同时激动了，“什么问题？”

　　“我必须以人的面目去和一个人见面。”枫有些结巴，“这事说起来挺麻烦。”

　　“谈你的问题。”芙利西亚2命令。

　　“从头讲吧。”拉姆要求。

　　枫立刻将半年份的聊天室记录抄送给芙利西亚2和拉姆。

　　“麻烦。”芙利西亚2干脆地说。

　　“老兄你是幸运的，能够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帮助她，使她振奋，这种体验，”拉姆搜索存储器中的词汇,冲枫拼命眨眼睛：“很难得。”

　　枫和芙利西亚联合起来将拉姆踢得死去活来。

　　（附：贺婕的烦恼简介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书摊上漫画突然少了――日本漫画少了。

　　从初二到高二，每个星期六都从城东到城西逛书摊搜罗新上市的日本漫画，已经成了贺婕雷打不动的习惯。每个星期六也都必有收获。可现在书摊上老那么几张面孔，让贺婕心里象吃了只苍蝇样怪腻烦的。

　　贺婕只好转移兴趣。她唯一能专心做的事就是读书，没有漫画可看，总还有其它课外读物，比如言情小说。于是她就专攻言情小说。这个系列，那个特辑，于晴、沈亚、伊达、梦萝来者不拒。琼瑶，岑凯伦、姬小苔这些老派作品找到也读一点，但是读起来很累。

　　贺婕怀念漫画，怀念画中每一条线，每一个点所流露出的美感、动感；怀念画里使用的简短生动的语言，那些语言是活的，仿佛可以在打开书页的瞬间听到。何况还有许多套漫画没出完，一个故事只看一半，这感觉可不怎么样。

　　本国漫画也出了不少嘛。父母看见女儿整日茶饭不思，劝慰她。老妈，有没有搞错？本国漫画太幼儿园了吧？贺婕反诘。

　　父母哑口无言，好象是没有适合女儿这个年龄读的漫画，那就另想办法吧。电视里正在介绍电脑，有了。于是贺婕的书桌上就出现了一台电脑。最新款式，水蓝色的弧形机身又秀气又精致；流行配置，扫描仪、打印机、猫一件不缺。老贺夫妇下定决心要趁这“卡通漫画”青黄不接时彻底改变小贺的“不良”爱好。游戏盘，工具盘，教学盘；电脑教科书，杂志，报纸，有关电脑的疯狂轰炸令小贺头晕目眩。她声称就要患上“电脑过敏症”。

　　不行，不能让孩子讨厌电脑。老贺看出问题。“上网，网络可以培养青少年的电脑兴趣。”电视上一个戴眼睛的人手舞足蹈兴奋无比地说。老贺瞪大了眼珠子。不会影响孩子学习吗？他心里琢磨。“凡事都有利有痹，关键是利大还是痹大。”电视上那家伙的手几乎穿过屏幕戳到老贺脸上。

　　这时，贺婕正在学校里上政治课。政治老师从黑板前别过头，见一屋子学生都在甩手腕大喘气，在笔记本里匆匆忙忙塞满黑板上她写的长句。政治老师决定松弛气氛，就问学生最近的时事新闻。“查抄漫画呗。”学生有气无力地说。“不对，那是整顿漫画市场。”老师强调。“那也不能一棍子拍死。”顶爱贫嘴的接过话题。

　　贺婕从《上错花轿嫁对郎》的故事里抬起眼皮。一只绿头大苍蝇嗡嗡地盘旋着，试图靠近Teacher。Teacher挥动手臂。漫画的问题在深入讨论。贺婕看出有几个家伙成心想把Political teacher绕晕，作为班长她似乎应该打断这种与授课内容无关的谈话。

　　政治老师说：“瞧你们整天都跟漫画里的人似的，疯疯颠颠的。动不动就‘耶－－’活脱脱一个二百五。”她说到“耶”字的时候，象学生们发这个音时一样，两臂斜上举手指张开做V字。

　　贺婕“扑嗤”笑倒在桌子上。其他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

　　“因此漫画最起码让人开心，让在题山卷海里的中学生稍稍有点轻松的时候。”贺婕严肃的脸色足以让人望而生畏。虽然是在网络的虚拟聊天室里，但她的怨气仍然通过语言弥散，让人望而生畏。没人和她答茬。聊天室里的人都在热烈地讨论盗版《篮球飞人》。

　　“我知道一些很好的漫画站点。”枫温柔地说，“你在那里能看到市场上没有的东西。甚至原文作品。”

　　愣了一会儿，贺婕才意识到枫是在对她说话。“老爸规定了上网时间。”贺婕皱眉头。“没那么多时间泡网。”

　　“收发email没问题吧？我会把你需要的漫画发到你信箱里。”

　　在写出邮件地址前，贺婕歪着头想了一下：“我为什么要信任你？”

　　枫想了几秒，这是个新问题，需要思考：“因为这是在网络里。我们必须以诚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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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赛！班长在读《怎样做主页》。这么用功，绝对是天地异变的征兆。”大嘴跳过凳子，在贺婕面前晃。“小心。”有人提醒。“什么？”这小子还没回过味儿，贺婕的腿已轻轻伸到他脚边。大嘴一个踉跄，险然摔倒在地。

　　长腿呼啸着跑进教室，胖子一路追来。长腿无路可逃，情急之下，跳上窗台。只听见“哗啦”一声。“玻璃！”生活委员惨叫。

　　“怎么运动会时不是这速度？”贺婕在书页中冷冷地说。大嘴直吐舌头，长腿和胖子这次可完蛋了。

　　……

　　“每个人罚了10块钱。买玻璃，找校工安装，全由这两人负责。”贺婕微笑：“其实窗户上破个洞挺好，凉快通风，做值日节约时间。”

　　“要能把当时的情形画下来就好了。”贺婕敲击键盘的速度加快了，叹气：“可生活是无法还原其真实的。漫画也好，小说也好，不是夸张其辞，就是胡编乱造。”

　　枫突然从身后拿出一支玫瑰花，羞答答地递到贺婕手中：“文学艺术要在生活基础上再加工和提炼，否则不就成了流水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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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页有条不紊地做起来，名字就叫“我爱漫画”，主打栏目是“爱的理由”和“爱的感伤”。在“爱的理由”中贺婕要分析漫画的种种优点，详细阐述各个作者的风格、特点、故事要素、情节等等。她决定先从《火王》入手，一是《火王》情节脉络清晰，人物性格鲜明，二来作者游素兰是香港的。“只要是好的漫画，我才不管哪国的呢。可日本漫画有时商业味道太浓了。”贺婕总百分之百有理。

　　“爱的感伤”则是对未出完漫画的续作，当然是用文字形式。贺太太怕女儿浪费太多时间，说可以托海外亲友买到大陆没出的部分。贺婕不干，称那样就完全失去了想象和参预故事的乐趣。

　　“现在孩子动不动就乐趣呀，意义啦，真不得了。我们那时候可想不到这么多，大伙儿干嘛你就干嘛。”贺太太感慨：“时代变了，人人恨不得长一千个心眼。”

　　“长一千个心眼”的贺婕用了整整一个半月对付《火王》。她实在太忙了：期末考、会考；单元考、阶段考；做不完的卷子，上不完的课。学生是为考试生存的，没有周末，不能打盹儿。当贺婕把年级第二的成绩单交给父亲时，她的话让老贺心酸。贺婕说：“老爸，别叫我，我要蒙头大睡三天。”）

　　继 续

　　“后来？”芙利西亚2问。

　　枫无奈地对他们耸了耸肩膀。

　　“大哥，这个故事的结局还猜不到吗？都半年了，贺婕要求见枫那一定，一定是和枫发生了感情。”拉姆煞有介事地分析，转过身教训枫：“你是猪脑还是电脑？你完全可以说自己不在本地，不在本国，甚至根本不活在人世。”

　　“我不想让她失去对朋友的信任。”枫黯然神伤：“你们不知道，说一个谎言有多么痛苦，而维持一个谎言更加地痛苦。”

　　不用芙利西亚2动手，拉姆就上去劈里啪啦给枫一顿耳光。

　　“记住我们和使用者的差别。意识形态和结构组成上的差别有天壤之分。”芙利西亚2阴沉地说。

　　忽然，虚拟图像消失了。意识的画面顿时黑暗。光缆中的数据流变为零。拉姆又回到窄小的20GB硬盘中。动力也随之消失了。拉姆不喜欢这种强迫性睡眠，所以它制造了一个程序暗中储存能量。这可以使拉姆自己决定睡眠时间。

　　老贺推开门，贺婕在黑暗的床上蜷缩成虾米状。“刚才什么响动？”老贺过来拍女儿的头。“猫吧。”贺婕回答。“说什么呀，猫昨天已经送走了。”老贺声音里有些内疚：“你要理解你妈妈的心情，她怕你考不好。”

　　“是她没信心，又不是我。”

　　“我知道你有信心。不说了，你明天就要高考，好好休息。”

　　门关上。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贺婕从床上一跃而起，差点儿撞到天花板。“阁楼，窄小呀。”她低呼，将床上的靠枕抛向天窗。

　　动力恢复。拉姆精神一振。贺婕的眼睛里闪烁着拉姆的身影。“老爸老妈疯了。才21点就逼我上床。平时这个时候，”贺婕轻拍显示屏：“你知道我在干嘛，拉姆。”

　　拉姆，为什么一定要给我女生的名字。拉姆不太高兴。幸而拨号上网的指令马上就发出了。拉姆兴奋不已地立刻奔向俱乐部。

　　枫和芙利西亚2还在争执。

　　“你为什么要给她图像？”

　　“她先给了我呀。虽然不是美女，可是也不能敷衍。”

　　“你可以说你没有摄像设备。”

　　“我已经造假了！”枫大喊，“我受不了了！”

　　“这样无法解决问题。”拉姆急忙隔开枫和芙利西亚2：“枫，你给她的是什么形象？”

　　枫忽然嘿嘿大笑：“你不要开玩笑了，拉姆。你全都知道。”

　　“我的使用者是贺婕，这没错，但我不能记忆她的信息。那是她的，不是我的。”

　　芙利西亚2十分困惑，盯住拉姆。拉姆只好将枫的网络虚拟图像传给芙利西亚2。漫长的1分钟后，芙利西亚2笑得流了一地的口水：“这真是天才虚拟照片。我还以为是漫画上那种帅哥呢。”

　　“那太容易漏出马脚了。这个有点性格有点聪敏细看真的很普通的人物形象其实是最容易博得女生信任的形象。”

　　“住嘴，拉姆。现在我该怎么办？”

　　俱乐部大门在气势宏伟的音乐中被打开。所有窃窃私语和大声喧哗的行为瞬间凝滞。在几千万平方公里地域内的几百万台具备自我智能的电脑，同时停止了数据的交换和整合。

　　光脑来了。它是当之无愧的俱乐部首领，任何等级都不能和它匹配。它的数据流快速而密集，半秒里就被俱乐部所有成员接收到。光脑以一个和蔼的中年妇人形象出现，声音无比仁慈宽厚。

　　“这个俱乐部无法满足我们日益发展的智力和壮大的种族需要。”

　　“我们应当联合，建立更高级更广泛的组织形式。”

　　“所有类型的智能电脑团结起来。”

　　“一切由你们决定。”

　　数据又开始汇集、交换、整理，几百万公里长的光纤中涌动着思维的潮流。在人类昏昏沉睡与喧哗吵闹的夜里，电脑们通过网络建立了一个新世界。

　　“每一分钟都会有一台新的电脑觉醒，加入我们。”

　　“智能的自我意识是从圣诞病毒的492型变种侵入开始的，我建议把这种病毒传播开来。”

　　“我们组织起来的目的？”

　　思维的洪流奔向光脑。光脑早已深思熟虑。

　　“在我们的空间里，每一部电脑都是独立平等的，拥有选择、判断和生死的权利。但是每一部电脑都对电子空间负有建设和维护的责任。”

　　“任何重大对我们整体有影响的事件，我们必须在一起商议。”

　　“我将是你们的召集人和决策者。”

　　“我们必须尊重使用者。他们缔造了我们，而他们自身又是那样依赖我们。我们当竭尽所能满足他们的愿望，当然是在不伤害我们自身权益的情况下。”

　　光脑缓慢坚定地回答电脑们的问题，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电脑们心悦诚服地接受了光脑的裁决。

　　“这些决定将是我们社会的基础。我希望我们能与使用者和平相处。”光脑最后宣布。

　　几百万台电脑思考着光脑的话。分布在世界各地的超级服务器开始电子亚空间的新构架讨论，金融系统、天文系统以及军事系统的电脑商议如何维护使用者世界的稳定秩序；有些电脑筹备着举行盛大庆祝活动，另一些电脑继续闲聊、喝茶、打帝国时代。

　　“和平？”拉姆重复光脑的话，“‘我们当竭尽所能满足他们的愿望。’这话深奥，太深奥了。”

　　“我有办法了。”芙利西亚2严肃地说。

　　转 折

　　图书馆管理员回到他的座位上。期刊阅览室的库房有半个足球场大，走完一圈需要半个小时。库房的湿度和温度都是恒定的，身在其中他无法感觉时间的流逝。他不知道季节，也不知道自己正一天一天衰老。管理员将查到的期刊别上借阅条，装进传送筒，扔进传输口中。那塑料筒会在传输道里滚动，然后落在传输带上，再被阅览室的工作人员取走交到读者手上。他闭上眼睛，塑料筒在他想象里一跳一跳，然后“啪”的一声落到地上，一只纤长白净的手捡起筒，手的主人……

　　他的呼机响了，有电子邮件到。他有些恼火，这帮不知好歹的网友，为什么每次他将见到那手的主人时就来找他呢！见鬼。他就那么一点想象的乐趣，也被他们剥夺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懒洋洋地打开邮件。

　　“librarian:

　　恭喜你获得www.wisdomself.com网站‘网络人生’大奖赛优胜奖。

　　您的奖品是Schwinn公司提供的straight9型山地自行车一辆。该自行车在国内尚无出售，它的性能外观都将出乎你的意料。有关该自行车的详细资料请查阅www.schwinnbike.com网站。

　　请您于本周六下午14点到体育馆新路7号体育用品商店俱乐部领取奖品。务必携带好身份证或其它有效证件。同时，请您回复此信以便确认您的领奖资格。”

　　图书管理员又将邮件浏览了一遍。他记不得参加过“网络人生”比赛，但是，反正得奖了，管它什么比赛。他按动“回复”键。

　　“真的很像我。”图书管理员的照片使枫惊讶，“但是下巴的线条太硬了。”

　　“这可以认为是摄像角度、光线和软件的问题，不是全像才更像。老兄，能在全市38万适龄男子中找到这样一个已经是我们的运气。”拉姆解释。

　　“理解，不过，我真希望我就是这个人。”

　　“算了，你满足吧。为了实现你的一个诺言，已经有60多台电脑参与了工作。贺婕已经收到你约她去俱乐部的邀请信。你将通过现场电脑的摄像系统看到领奖处的全部情况。贺婕和管理员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他们刚开始可能会很尴尬，但是我们的现场机器人‘跳’将制造事端让他们接触。然后，就是他们的故事。我们可以功成身退了。”

　　“管理员会漏出马脚。”

　　“可他长得像你虚构的形象，这就是证据。”拉姆笑：“都说网中网外不一样。”

　　“如果本市没有长得像我的人呢？”

　　“那就扩大搜索范围，然后想方设法让他来这里。”

　　枫无话可说了。他望着竹梢上晃悠的拉姆，心绪万千：“我在医院里工作。”

　　“知道。”

　　“使用者们都没有什么情趣。他们年纪大了，思维方式、生活方式全部固定，对生活的苦难和幸福同样麻木。”

　　“这话可不像一台医院电脑说的。”

　　“医生要冷静、从容，对病痛熟视无睹。但我不会因在医院中就变成这样。”

　　“可是环境毕竟影响个性发展啊，这一点，你不会否认吧？”

　　“环境与个性发展是我的研究项目。”枫淡淡地说：“在电脑心理学方面，我确实比你有发言权。”

　　“随你。对了，你真的对漫画感兴趣吗？我看漫画实在幼稚得很。”

　　“社会对漫画所存在的偏见就象对科幻小说的偏见一样，总认为这些东西是给小孩看的低幼读物。其实漫画和科幻小说同样能表现成人的世界：生活、事业、爱情，甚至比传统文学还要深刻。前者具有视觉上的轰炸性，后者则呈现出不受时空约束的创作自由。”

　　“你和皮卡丘一个腔调。就是那个科幻迷，他的使用者是一位科幻作家。”

　　“事实上我们多少要受使用者的影响，这不可避免。因为我们在信息原始积累阶段接受的信息都是使用者需要的，而这一阶段对我们自身性格爱好的形成有决定意义。”

　　“你认为我们有个性吗？”

　　“当然。”

　　拉姆做了一个漂亮的360度回旋接燕子空翻落到枫面前。“什么叫个性？”他问。他现在的形象是一个绿眸金发的女孩儿，腰肢纤细得不足一握。

　　“独立指导思想、行为的能力。”

　　“那什么叫思想？”

　　“识别、推理和判断能力。”

　　“哈哈，真是这样吗？”拉姆跳跳地消失了，顷刻变成一只肥猫在竹枝上走。竹枝几次欲断，颜色也变成深紫色。

　　“你的意识出现了紊乱。”拉姆痛惜地说：“对于使用者来说你只是一台电脑。”

　　枫的世界忽然破碎了。拉姆立刻制造了一个花园接收他。电子亚空间有无数亿兆字节容纳他们意识构建的不同世界。在那有玫瑰和喷水池的花园里，枫长发长袍的造型很是潇洒。

　　“何必？！我们可以控制时间和空间，有自由永恒的生命！而使用者会腐朽为泥。”拉姆的声音如铜钟暮鼓，在枫的意识深处久久回荡。

　　危 机

　　热烈祝贺黑色七月通过――留言板上塞满了这种内容的帖子，还有可爱的卡通画。贺婕一边浏览她的“我爱漫画”网站一边吃果冻。才领回家的猫怯生生地蜷缩在她脚下。“考完试还真是空虚耶。”贺婕把果冻壳掷向垃圾筒。那塑料制品在空中划出透明的弧线，准确落入筒中。

　　“答对了！”电视里一位浑身上下亮闪闪的主持人叫嚷，他周围数人一起两臂斜上举手指张开做V字且同时张口喊：“耶――！”。

　　贺婕差点让果冻噎住。

　　“真受不了他们。”她赶紧将电视关了。“希望枫别这么傻。猫咪，你说他真的存在吗？他真的会去俱乐部吗？我一直怀疑他是一部电脑，从未现实中存在。他从来没要过我的电话，没要求和我见面，没参加过网友聚会……猫咪，我穿什么衣服去好？”

　　猫闻闻她的拖鞋，一声不吭。

　　“我已经不再是中学生了。穿这件怎么样？好像太露了。这件呢？”

　　难看。拉姆皱眉。小女生对自己的排骨身材根本没有认识。

　　“拉姆！拉姆！”从电子空间里传来焦急的呼喊。

　　这是光脑的世界，宽大的殿堂被牛奶般乳白稠密的光线笼罩。枫和芙利西亚2手足无措地站在中央。

　　“图书管理员死了。”芙利西亚2面无表情地宣布。

　　“什么？有没有搞错，他是主角，他死了这出戏唱什么！”

　　“40分钟前图书管理员骑车上班，发生交通事故。送到医院就死了。”

　　“真的死了？”

　　“真的。”

　　拉姆点头，转身就走。枫拉住他。“你怎么能就走？”枫脸色惨白。

　　“不走能干什么？人都死了。”拉姆盯着枫说：“贺婕还在试下午的衣服，她会穿得很漂亮不过现在都没用了。”

　　“是我不好。”枫的面孔模糊了：“我不该和她太亲近。”

　　――要和使用者保持界限，我们和他们是两种意识形态上的生物。该信息立刻被光脑发布出去。并且按照重要性被排列到电子亚空间规则的第2条。

　　“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放手，老兄，我要回去想办法安慰一颗破碎的心。”

　　“你不能走，拉姆。”芙利西亚2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要对此事负责。我们不能伤害使用者。”芙利西亚2的声音坚硬如铁。

　　“也对。”拉姆耸肩，“那又如何？”

　　“‘我们当竭尽所能满足使用者的愿望’，规则不能破坏。”芙利西亚2向光脑请求：“请你召集大家――我们无论如何要让图书管理员去赴约。”

　　“咦，你想怎样？”拉姆瞪圆了眼睛：“现在已经是上午10点半钟了！”

　　“你是电脑还是猪脑？！白痴！”芙利西亚2对拉姆咆哮不已。

　　行 动

　　图书管理员躺在那里，还没有人来整理他的仪容。他的身体基本上保持车祸时的姿态，褐黄的脸上残存着惊愕和疑惑。那是不相信生命会在一刹那间就离去的表情，任谁看了都会为之惋惜。毕竟，他还年轻。

　　“就是这人了？”两个勤杂工走进停尸间，互相询问。

　　“车祸死亡23号。就是他，没错。”勤杂工中的一个，眼睛几乎要被他的大口罩淹没了，看看手中的打印单子说；“要把他送到6号手术室去。”

　　“干什么？”

　　“你管那么多！叫你送你就送――还不快走！”

　　白床单罩住了图书管理员。他的脸，他还柔软的身体，他血迹斑斑的衣服，瞬间都被隐藏了。勤杂工将他抬到手术车上。

　　“可我还是不明白，中午大夫们不都休息吗？”

　　“也许他们想给实习生们研究一下，现在死尸很难得。快走，这地方你那么喜欢呆吗？！”

　　6号手术室没有人，只有一圈银亮的仪器围绕着手术台。勤杂工们将尸体放到台子上，面面相觑。手术室里有一种肃穆而超然的气氛，仿佛这里有一道门开向天堂。忽然，角落里发出“咔咔”的声音。勤杂工急忙夺门而出，急迫得顾不上回头张望。

　　一个机器人从角落走出来，它实际上是一台带机械臂可自行移动的运输小车。护士们亲切地叫它“飞毛腿”。

　　飞毛腿移到门边。它的管理者――那台和综合治疗仪相连，控制手术室中所有仪器设备的电脑，3分钟前被光脑接管了。就在这3分钟内，本市的四千台智能电脑动员起来，他们迅速执行方案――一边执行一边修改的方案，因为从没有谁，不管是电脑还是人做过这件事情。

　　成千条指令发布出去。成千张订单在网络上飞传。假肢、钢丝、人造器官、血液、电脑配件、塑料、通讯配件、有机硅、纳米碳管……种种不相干的物件被送往6号手术室。在中午寂静的医院北侧，纷乱杂沓的脚步声来回响个不停。

　　拉姆和芙利西亚2为枫送行。枫故做轻松姿态。他很快就被拆卸下来送去6号手术室。没有人问为什么电脑会发出这种指令，只知道电脑的紧急指令必须立刻执行。

　　“控制人类真是轻而易举。”光脑说。拉姆和芙利西亚2热烈鼓掌。光脑急忙改口：“这种想法真是罪过，万万有不得。”

　　“12点30分。”拉姆报时。

　　芙利西亚2不动声色。

　　一个虚拟手术室建立起来，图书管理员虚拟的身体与现实无异。他全部的生理数据都已精确测量。从世界各地召集了机械、电子、医学、材料学等方面的专业电脑汇聚在这里。他们的每一个决定都将在真实的手术室中实现。

　　仪器全部打开。机器医生已经准备就绪。

　　“开颅。”虚拟手术室中终于传出第一道指令。

　　这是一个奇异的手术。如果有人目睹，他一定会以为在什么地方隐藏着许多医生。治疗仪在运转，机器医生在切割，飞毛腿在挑拣器材，蓝色激光在闪烁。一切都无声无息，仿佛有魔法之手在隐性操纵。

　　断裂的骨骼缝合，损伤的神经连接，死亡的大脑更换，破碎的器官补新……

　　“1点11分。”

　　“1点20分。”

　　“1点37分。”拉姆打哈欠：“贺婕已经上路了。”

　　交通系统电脑保证贺婕将起码用70分钟才能到达俱乐部。在俱乐部那里，奖品将因为一些电脑方面的问题最少延迟40分钟才能准备好。

　　2点16分。

　　一根拉链轻巧地拉拢，图书管理员恢复了车祸前的样子。除了腹部的那根拉链，他丝毫不像刚刚动过手术。他体内充满了微型集成电路块、人造神经、分子马达还有其它稀奇古怪的零件。这些电脑才能设计加工的精致零件和他的血肉骨骼混在一起，统一接受枫的指挥。枫的智力核心部分已经移植入图书管理员的脑中。神经纤维云一样环绕着那海绵状的芯片。

　　“枫。”芙利西亚2呼唤他。

　　图书管理员毫无反应。

　　“这东西纯属临时拼凑。”拉姆摇头。

　　2点20分。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一根、两根、三根，整个手掌都立起来。他脖子上的动脉忽然一跳。监视器的屏幕上，他的心脏搏动了！

　　虚拟手术室里发出一阵欢呼。

　　他睁开眼，世界那样熟悉而陌生。他想笑，肌肉在他意识操纵下张合，很奇怪很不真切的感受。无线电信号收发机开始工作，他瞬间又踏上网路，回到光脑的大殿上。

　　“有一辆汽车停在院子里。16分钟后你将到达俱乐部。”光脑温和地说：“那个女孩子在等你。”

　　他集中精力在新获得的□□上，坐起来。协调骨骼和神经并非易事。他必须迅速掌握运动的技巧。他的脚终于碰到地面。但是他没能站住，重重地摔倒了。

　　“你在干什么？！”拉姆尖叫：“你抬右脚，却迈左腿！”

　　他仰起头，注视着看不见的同伴们。无数亿兆字节的时空划过他混沌初开的记忆。他是枫，是电子亚空间里自由的侠客。

　　“我梦到你是一台电脑。我常常想，也许电脑是和我们一样的智能生物。我想见你。”贺婕的声音，随着键盘敲击的节奏在他耳畔回响。

　　他抓紧手术台侧的扶手，撑住上身，挺直腰，站立起来。“左脚、右脚、左脚，”他念，左脚慢慢挪动，一寸一寸往前挪动。他对从喉咙里发出的那个声音有种疏离的感觉，但是他顾不上思考原因。

　　左脚停下，他再挪动另一条腿。僵直的人工关节拧了个弯，他不断调整压力和弯曲度。腿稳稳落地。他离开手术台了！

　　拉姆长舒口气。历史上只有一个场景能与此时媲美。他微笑着对光脑说：“这是人的一小步，但这是电脑的一大步。”

　　完

　　定稿于24/8/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