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梅落砚心 ...
-
许青筱在乱葬岗的荒草间疾奔,腰间佩刀撞击着胯骨,每一步都踏得碎石簌簌作响。天边鱼肚白渐染成淡金,将他奔跑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很快被晨光揉碎在沾着霜气的草叶上。身后侯府追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猛地矮身钻进一片茂密的酸枣林,锋利的枝桠刮破了本就破旧的小厮衣袍,却没敢停下半分。
直到翻过第三座山,听见山涧潺潺流水声,他才靠在一棵老松树下喘着粗气。手背上的伤口被汗水浸得发疼,他摸出怀中的梅花玉佩,借着晨光细看——玉佩质地温润,梅枝虬结间还藏着细小的“淮笙”二字,想来是洛淮笙贴身之物。指尖摩挲着刻痕,昨夜柴房里少年苍白却坚定的脸又浮现在眼前,许青筱忽然觉得,那些伤口、追兵,甚至即将到来的砚王追责,都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他不敢久留,脱下沾血的小厮衣袍扔进山涧,换上藏在山洞里的羽林卫常服。刚系好腰带,就见远处林间闪过三道黑色身影——是砚王的暗卫。许青筱握紧佩刀,却没等来预想中的刀剑相向,为首的暗卫只是递来一封密信:“殿下在府中等你,限你一个时辰内回去。”
砚王府坐落在京郊西山脚下,青砖灰瓦隐在云雾间,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寂。许青筱走进书房时,砚王正坐在窗边煮茶,银质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茶盏里腾起的白雾模糊了他的眼神,却没藏住语气里的寒意:“镇南侯府的事,你做得很好。”
许青筱心里一沉,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属下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不明白?”砚王轻笑一声,将滚烫的茶水倒进茶海,“洛淮笙被救走,镇南侯迁怒于洛尚书,今早朝堂上已与洛家撕破脸。你说,这是不是做得很好?”
许青筱猛地抬头,才惊觉自己从头到尾都在砚王的算计里。他以为的“违抗命令”,不过是对方布下的棋子,就连他与洛淮笙的相遇,或许都藏着不为人知的谋划。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他喉结滚动,却没敢再追问——在砚王身边多年,他比谁都清楚,不该问的绝不能问。
“洛尚书性子刚直,如今儿子被掳又平安归来,定会对镇南侯恨之入骨。”砚王端起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接下来,你只需盯着洛家,看看他们会如何与镇南侯斗。”
“是。”许青筱躬身应下,退出书房时,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走到庭院里,看见廊下挂着的风铃,忽然想起洛淮笙书房里也有一串类似的——那是孩子们用碎瓷片串的,虽不精致,却透着暖意。而这里的风铃,铜制的铃身刻着繁复花纹,风吹过时却只发出冰冷的声响。
接下来的几日,京城里暗流涌动。洛尚书果然在朝堂上弹劾镇南侯克扣军饷,拿出了不少证据,镇南侯则反咬洛家通敌,双方争执不下,皇帝虽未表态,却暗中派了御史彻查此事。许青筱按照砚王的吩咐,每日在洛府附近监视,却总忍不住想起慈幼局后院的老梅,想起少年分槐花糕时温柔的眉眼。
这日傍晚,他看见洛淮笙提着食盒走出洛府,往慈幼局方向去。许青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见他走进慈幼局,给孩子们带来了新做的点心和棉衣。王嬷嬷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说近来京郊风寒好转,再没孩子出事,洛淮笙听着,眼里的忧色终于淡了些。
待孩子们睡下,洛淮笙独自坐在老梅树下,从怀里掏出那包剩下的槐花糕——油纸包已经有些破损,糕点却还带着淡淡的香气。他小口吃着,月光落在他身上,像披了层薄霜。许青筱隐在树后,看着他吃完最后一块糕点,将油纸仔细叠好放进袖袋,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出来吧。”洛淮笙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
许青筱一愣,只好从树后走出来。洛淮笙回头看他,眼里没有惊讶,只有坦然:“我知道你在跟着我。”
“你怎么……”
“你的脚步声很轻,却总在我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洛淮笙笑了笑,“上次在乱葬岗,你也是这样,走在前面却总忍不住回头看我。”
许青筱的脸瞬间红了,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洛淮笙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佩刀上:“你是羽林卫,为何要跟着我?”
“我……”许青筱语塞,他不能说自己是奉了砚王的命令,更不能说自己是因为放心不下他。
洛淮笙却没追问,只是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递给他:“这是我家传的金疮药,你手背上的伤该好好治治了。”
许青筱接过瓷瓶,指尖触到他的掌心,温热的触感让他心跳骤然加快。他看着洛淮笙转身走进慈幼局,直到那道月白身影消失在门后,才打开瓷瓶——里面的药膏带着淡淡的梅香,和那枚玉佩的味道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许青筱依旧每日监视洛府,却总会在傍晚时分,悄悄绕到慈幼局附近,看洛淮笙给孩子们上课、分点心。有时洛淮笙会发现他,两人就站在老梅树下聊几句,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说京城里的趣事,说孩子们的调皮,却绝口不提朝堂上的纷争,不提砚王,不提羽林卫的身份。
许青筱以为这样的日子能多持续些时日,却没料到,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这日清晨,他刚到洛府附近,就见大批禁军围了洛府,为首的是御史台的人。他心里一紧,连忙躲到暗处,听见御史宣读圣旨——洛尚书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洛家满门抄斩,即刻押入天牢!
许青筱如遭雷击,愣在原地。他想起昨日砚王说的话:“洛家与镇南侯斗得越凶,死得越快。”原来从一开始,砚王的目标就不是镇南侯,而是洛尚书!他利用洛家与镇南侯的矛盾,暗中伪造了洛尚书通敌的证据,再借御史之手,将洛家彻底扳倒。
他看见洛淮笙被禁军押出来,身上的月白锦袍沾满尘土,却依旧挺直脊背。路过许青筱藏身的地方时,洛淮笙忽然抬头看过来,目光与他相遇。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丝淡淡的失望,像针一样扎在许青筱心上。
许青筱想冲出去,却被暗卫死死按住——是砚王派来的人。“殿下说了,许护卫若是敢坏了大事,就提头来见。”暗卫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许青筱看着洛家的人被押上囚车,看着囚车缓缓驶离,直到再也看不见踪影,才挣脱暗卫的束缚,疯了一样往砚王府跑去。
书房里,砚王正把玩着那枚刻着“砚”字的玉佩,见他进来,语气平淡:“洛家倒了,接下来,就该轮到镇南侯了。”
“是你做的!”许青筱双目赤红,声音沙哑,“是你伪造了证据,害了洛家满门!”
“是又如何?”砚王抬眼看向他,面具下的眼神冰冷,“洛尚书挡了我的路,自然该死。你以为你救了洛淮笙一次,就能改变什么?不过是让他多活几日,亲眼看着自己的家人去死罢了。”
“你好狠的心!”许青筱握紧佩刀,指节泛白。
“狠?”砚王轻笑,“在这朝堂上,不狠怎么能活下去?你以为洛淮笙是真的单纯?他不过是借着慈幼局的名头,拉拢人心罢了。洛家若不是想借着这些孩子博取名声,怎会落得今日下场?”
许青筱不相信,他想起洛淮笙给孩子们分桂花糕时的温柔,想起他悄悄给王嬷嬷塞钱袋时的决绝,想起他在乱葬岗上对自己说“我不在乎你是谁”时的坦然。那些都不是假的,绝不是砚王说的那样!
“你若不信,”砚王将一份密信扔到他面前,“可以自己看。这是洛尚书与敌国通信的证据,上面还有洛淮笙的笔迹。”
许青筱颤抖着手拿起密信,上面的字迹确实与洛淮笙的很像,却少了几分温润,多了几分刻意的模仿。他猛地抬头:“这是假的!是你仿造的!”
“是不是假的,已经不重要了。”砚王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皇帝已经信了,洛家满门很快就会被处斩。你若是识相,就继续跟着我,将来我登基,还能给你个一官半职。若是不识相……”
砚王的话没说完,却带着十足的威胁。许青筱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又可怕。他想起自己潜伏在羽林卫的日子,想起砚王对自己的“信任”,原来不过是把他当成一枚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我不会再跟着你了。”许青筱缓缓抽出佩刀,刀尖指向砚王,“洛家的事,我定会查清楚,还他们一个清白。”
“哦?”砚王挑眉,“你以为你能做到?”
“我会试试。”许青筱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你记住,洛淮笙不是你说的那样,他比你干净,比你善良,比你更配活在这世上。”
他走出砚王府,外面正下着小雨,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却冲不散心里的愧疚和愤怒。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砚王彻底决裂,前路必定凶险万分。但他更知道,他不能让洛淮笙枉死,不能让洛家的冤屈石沉大海。
许青筱摸出怀中的梅花玉佩,玉佩被雨水打湿,却依旧温润。他握紧玉佩,转身往天牢方向跑去。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出洛淮笙,能不能查清真相,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去做——为了洛淮笙,为了那些孩子,也为了自己心里那点仅存的温暖。
天牢外守卫森严,许青筱绕到后门,正想办法潜入,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是季景澈,镇南侯的外甥。季景澈看见他,冷笑一声:“许护卫,怎么?想来救洛淮笙?”
许青筱警惕地看着他:“与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季景澈走近几步,压低声音,“洛家倒了,下一个就是我舅舅。砚王这是想一石二鸟,你以为你能斗得过他?”
许青筱心里一动:“你也知道砚王的计划?”
“我不仅知道,还知道他伪造证据的事。”季景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是我从舅舅书房里找到的,上面有砚王暗卫的记号。你若是想救洛淮笙,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许青筱接过纸,上面果然有砚王暗卫特有的印记。他看着季景澈,心里有些犹豫——季景澈向来与洛淮笙不和,此刻却提出合作,不知是真心还是另有图谋。
“你别不信我。”季景澈看出他的疑虑,“我舅舅虽然贪财,却绝不敢通敌。砚王想借着洛家的事除掉我们,我不能坐以待毙。只要能扳倒砚王,救不救洛淮笙,对你我都有好处。”
许青筱沉默片刻,终于点头:“好,我跟你合作。但你若敢耍花样,我绝不会放过你。”
季景澈笑了:“放心,我还没傻到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今晚三更,我们在天牢西侧的破庙里见面,商量具体的计划。”
两人约定好后,季景澈转身离开。许青筱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依旧有些不安,却还是握紧了手中的纸——这是目前唯一能救洛淮笙的机会,他不能放弃。
回到自己的住处,许青筱将那张纸仔细收好,又拿出洛淮笙给的金疮药,涂抹在手背上的伤口上。药膏的梅香弥漫在空气中,让他想起少年温柔的眉眼。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救出洛淮笙,哪怕付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夜幕降临,京城里一片寂静,只有巡夜的更夫敲着梆子,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许青筱换上夜行衣,避开巡逻的禁军,往天牢西侧的破庙走去。他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阴谋正在等着他,而他与洛淮笙的命运,早已在砚王的算计里,走向了无法挽回的结局。
破庙里一片漆黑,只有一盏油灯放在供桌上,微弱的火光摇曳不定。许青筱走进庙里,没看见季景澈的身影,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猛地转身,看见砚王的暗卫拿着刀站在门口,将庙门死死堵住。
“你果然来了。”砚王的声音从供桌后传来,他缓缓走出,面具在油灯下泛着冷光,“我还以为你会聪明点,不会这么轻易上季景澈的当。”
许青筱心里一沉,才明白季景澈根本就是砚王派来的诱饵。他握紧腰间的佩刀,冷冷地看着砚王:“你早就知道我会背叛你?”
“从你救洛淮笙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砚王走到他面前,“不过没关系,你还有用。洛淮笙在天牢里很倔强,不肯说出洛尚书藏起来的军饷账本。我想,若是让他看见你这个‘救命恩人’落在我手里,他或许会愿意开口。”
“你卑鄙!”许青筱怒喝一声,挥刀向砚王砍去。
砚王早有防备,侧身避开,暗卫立刻围了上来。许青筱虽然武功高强,却架不住暗卫人多,加上砚王在一旁牵制,很快就被制服,佩刀也被夺走。
“把他带下去,好好‘照顾’。”砚王冷冷地吩咐道,“明天一早,把他带到天牢,让洛淮笙看看他的‘好兄弟’。”
暗卫押着许青筱往外走,路过供桌时,他看见桌上放着那枚梅花玉佩——不知何时被砚王搜走了。玉佩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却像一把刀,狠狠扎在许青筱心上。他知道,明天等待他和洛淮笙的,将是一场无法逃脱的劫难。
天牢里,洛淮笙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外面传来的脚步声,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不知道许青筱会不会来救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明年慈幼局后院的梅花盛开。他只是摸出袖袋里叠得整齐的油纸,想起那个在乱葬岗上给自己递桂花糕的少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不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他将看到自己最信任的人,被绑在自己面前,而他们的命运,早已被黑暗吞噬,再无回头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