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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初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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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沉入远方的地平线,像是为漂泊者亮起的归家灯盏。
温晚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关上大门,仿佛也将那个萦绕心头的名字与一整日的纷扰都隔绝在外。客厅里,精致的果盘安静摆放在茶几上,水果散发着诱人的光泽,一切都如平常那般。
暖黄的落地灯静默亮着,光线温柔地铺满了沙发的一角,却始终无法触及她心底潮湿的灰暗地带。
温晚踢掉鞋子,将书包随意甩在沙发上,整个人深深地陷进柔软的垫子里,蜷缩起身子,像一只寻求庇护却找不到洞穴的幼兽,闭上眼睛,试图驱散沈文砚那张固执而熟悉的脸庞。然而,被时光尘封的记忆,却如无声的潮水漫涌而上,轻易地淹没了她。
那段记忆总是带着潮湿的雨汽和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
八岁那年,温晚随着又一个阴雨连绵的季节,被父亲带到了陌生的城市。雨水似乎永无止境,敲打着车窗,也模糊了窗外所有一闪而过的风景。新学校的围墙是暗红色的,被雨水浸透后,呈现出一种近乎淤血的深赭。
父亲温国诚的话很少,母亲去世后,父亲的话就更少了。
温国诚利落地为温晚办完转学手续,他甚至没有蹲下来,只是抬手,略显生硬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掌心带着室外的凉意。
“好好听老师的话。”
这就是他全部的嘱咐。
随后,那把宽大的黑伞再度撑开,隔绝了雨幕,也隔开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父亲走了。
温晚看着黑色的轿车尾灯在迷蒙的雨水中渐行渐远,最终缩成一个模糊的红点,消失在街角。
八岁的温晚,心里像是堵着一团湿透的棉花,又冷又沉。那时的她,远比现在“叛逆”——或者说,那是一种不被理解的委屈和执拗,用最笨拙的方式表达着对温暖和停留的渴望。
她不相信父亲就这么走了。
一个小小的、疯狂的念头在她心里破土而出:只要翻过学校的墙,只要跑得足够快,就一定能追上那辆远去的车。
雨水打湿了她的睫毛,视线一片模糊。她踩着湿滑的墙角,用尽全身力气攀上那堵高大、冰冷的围墙。粗糙的墙皮磨破了她的掌心,混着雨水,泛起细密的刺痛。当她终于摇摇晃晃地坐在墙头,看到的却只有空荡荡的、被雨水笼罩的街道。
没有车,也没有父亲。
父亲再一次抛弃她了。
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她的衣服,也浸透了她那颗曾经试图反抗的心。她独自坐在高高的墙头看着父亲离去的方向,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幼鸟,再一次清晰地尝到了离别的滋味。
眼眶酸涩发胀,冰凉的液体在脸上流淌,温晚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在这片混沌的雨声中,墙下传来一阵推搡和辱骂声。
温晚抹了一把脸,低下头,看见四个高矮不一的男孩正围着个瘦小的身影推搡嬉笑,雨水打湿了他们的校服,却浇不灭那份带着恶意的嚣张。
被围在中间的男孩死死抿着唇,既不求饶也不哭喊,只是固执地护住怀里的书包,任由那些拳头落在自己单薄的背上。
本以为这是她属于一个人的瓢泼大雨,没想到在同一个世界,同一方天地,竟然有人和她同病相怜,甚至比她还要可怜,最后一点尊严都被雨水充冲刷殆尽。
温晚坐在高墙之上,冷漠地看着被欺负的小男孩,那个被欺负的男孩始终没有求饶,用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死死瞪着施暴者,眼神带着一点可笑的倔强和茫然的勇气,以及无能为力的不甘和愤怒。
温晚从男孩眼里看见一个人。
她看见了在大雨中追着车跑的自己。
当其中一个高子稍微高点的男孩伸手要去扯那男孩的头发时,温晚从墙头站了起来。
雨水瞬间将她浇得透湿,但她毫不在意。那双原本冷漠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某种决绝的光。
“喂。”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穿过雨幕,落到五个男生的耳朵里。
五个男孩抬起头,恰好对上她俯视的目光。沈文砚呆呆愣愣看着坐在墙上的温晚,明明现在没有风,明明这是暗淡甚至还有些模糊的雨幕,他却看见她的头发飘动,周围闪烁着耀眼迷人的光。
妈妈,世界上真的有超人。
沈文砚想。
高个子咧开嘴,恶劣地朝她挥了挥拳头,声音穿过雨幕:“看什么看!再看小心我们连你一起收拾!”
温晚当初为了跟父亲作对,放着钢琴课不学,选了跆拳道。学了一两年的跆拳道,一般的同龄人还真打不过她。
“那就试试,看谁收拾谁。”
砰!温晚二话不说从墙上跳下来。落地时踩在水洼里,溅起一片水花,好像无数炸开的细小烟花。
超人不一定是飞来的,还有可能踏着烟花而来。沈文砚愣在原地,声音小的只有自己能听见:“你打不过他们的……”
那些男生骄傲自大惯了,也不觉得温晚一个小女孩能打得过他们。然而事实上,是他们被打得落花流水,跪在地上喊温晚姐姐,一遍又一遍的求饶。
温晚抓着排着队向沈文砚说对不起,说到温晚满意,才放他们走了。他们走后,温晚捡起地上的书包,抖了抖上面的雨水,塞到沈文砚怀里:“给你。”
沈文砚吸了吸鼻子,眼眶红彤彤的:“谢谢,你好厉害,你是,是超人吗?”
温晚把沈文砚从地上拉起来:“不是。我一个女生都能打趴下他们四个,你一个人男生怎么还能让他们四个欺负了呢,真没出息。”
沈文砚紧紧抱着书包,低着头小声道:“他们比我高,比我力气大,我太瘦小了打不过他们。”
温晚傲慢的看了一眼沈文砚的发旋:“谁说打不过的,你刚刚也不是说我打不过他们吗?可我不还是把他们都打跑了吗?我们都有拳头,拳头就是用来保护自己的。”
沈文砚撑开被他们弄坏的伞,将好的一面举在温晚头上:“妈妈说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可以找老师帮忙。”
温晚说:“你没找老师啊,是我用拳头帮的你。”
沈文砚没说话。
温晚说:“你能不能有点男子气概,学着自己解决问题,而不是哭哭啼啼找老师。”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男生,爸爸说过,男人就要顶天立地,解决一切问题。”
“我也能解决问题……只是办法不一样而已。等我长大了,我也能顶天立地,我也能像你保护我那样保护你,不信,你等着瞧好了。”
“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我可没时间等你长大,更何况,我自己可以保护自己,不需要谁的保护。”
一男一女的身影淹没在瓢泼的大雨中,画面陡然碎裂。
是离别时,沈文砚哭得撕心裂肺,紧紧抓着她的书包带不肯放手。
温晚倔强地仰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大声喊着:“我们是永远的朋友,不许忘了我,不然,我一辈子都不跟你好了。”
“永远……”
这个滚烫热烈的词语,此刻在空荡的客厅里显得如此冰凉。温晚无声地咀嚼着它,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像是含着酸得发苦的果实。
谁能想到,当年信誓旦旦说出的“永远”,会败给频繁更迭的地址。
在频繁的转学下,在不停的适应新环境中,温晚学会了用冷漠作甲,将情绪封存在无人能及的深处,把一切温暖隔绝在安全距离之外。
温晚把自己活成一座孤岛,不再迎接任何来访的船只——每当潮涨潮落,就不会再有撕心裂肺的告别,不会再有目送帆影远去时刻骨的怅惘。
所有的隔离,都只是为了从源头杜绝——离别时那份锥心的不舍。
冰凉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滑落,浸湿了她长而卷曲的睫毛。在这一方小小的、柔软的天地里,她蜷缩着身体,任凭那些汹涌的情感在有限的空间里无限的膨胀。
往昔的一幕幕在混乱的脑海中清晰地重演,直到这一刻,她才不得不向自己承认——她是孤单的,她内心深处,是如此渴望一份稳定而长久的关系。
就在这时,“咔嚓”一声轻响,二楼传来细微的开门声。
温晚几乎是瞬间弹坐起来,手背飞快地蹭过眼角,抹去所有泪痕。她挺直脊背,拿起摆放在茶几上的苹果,面无表情地用力咬了下去。仿佛方才那个脆弱无助的她,不过是灯光下的一抹错觉。
张妈从书房轻手轻脚地退出来,扶着楼梯扶手缓步而下。她望向蜷在沙发里的温晚,脸上堆起惯常的、慈祥的笑意:“小姐回来啦?今天和新同学相处的怎么样呀?”
温晚闻声缓缓抬起头,动作有些迟滞,像是上了发条的木偶,只是机械地啃着手中鲜红的苹果。
那双漂亮的眼眸空荡荡的,寻不着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朝气,反而掠过一抹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冷意。
“就那样。”她的声音平直,听不出情绪。
这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张妈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她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默默理了理自己的围裙角,才又抬起眼,语气放得更软和了些,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先生……他回来了,他嘴上不说,心里是念着你的。”
温国诚忙事业,频繁给温晚转学,缺乏对温晚的陪伴,父女俩的关系一直很僵硬。
温晚没说话,一个劲啃着苹果。
咔嚓咔嚓的声音在空荡的别墅里格外明显。
张妈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
温晚啃完最后一口苹果,随手一扬,将苹果核扔了出去。
“哦。”
苹果核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正正好好落入垃圾桶里,温晚的身影也消失在一楼。
温晚从另一侧的楼梯上了二楼,张妈看着温晚孤独的背影,心里涌上一股苦意,幽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毕竟是父女,有着这世界上最奇妙却又难以割舍的关系。就算温晚不主动去找温国诚,温国诚也会有理由笨拙的拉进父女俩的关系。
温国诚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小小的陶瓷做的娃娃,穿着粉红色的蓬蓬裙,捧着大大的爱心,看起来有些幼稚,像七八岁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
可能是怕自己手脚笨重弄坏了瓷娃娃,温国诚拿得格外小心,十分笨拙,像十几年前手足无措抱着刚出生的温晚一样。
温国诚站在温晚卧室门口踌躇,低着头看着陶瓷娃娃,不禁想起温晚刚出生的样子,也是那么可爱。
饶是温国诚在商场杀伐果决,说一不二,令人闻风丧胆,每当他想起自己的女儿,眼底还是会流露出可以察觉的柔软。
啪嗒一声,门开了。
温晚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温国诚面前,皱着眉问:“你来干什么?”
温国诚一愣,将陶瓷娃娃捧到温晚面前,清了清嗓子:“当当——喜不喜欢呀?我出差的时候看见的,我记得你最喜欢这种可爱的东西……”
温晚面无表情:“这种东西我八岁的时候就不喜欢了。”
温国诚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僵硬,他哦了一声,双手慢慢垂下去,低声道:“晚晚喜欢什么,告诉爸爸,爸爸给你买好不好?”
温晚说:“没什么事,我去睡了。”
温国诚说:“新学校怎么样?是不是不够好,再等等爸爸,爸爸马上就有条件带你移民,国外一些东西都很发达,教育也会出色一些,你去那边,更有利于你的前途和发展。”
温晚说:“随你的便。”
反正她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利。
温国诚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清脆的关门声硬生生截断。关门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荡开,显得格外刺耳。他望着眼前紧闭的房门,仿佛望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温国诚深深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陶瓷娃娃上,指腹轻轻摩挲过娃娃光洁的脸颊,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不解与沉沉的疲惫:“这明明…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每次看见都会缠着我,让我买,现在怎么会不喜欢了呢……”
他不明白女儿已经长大了,相同的幼稚的示好已经不管用了。
温国诚在女儿门前静立了许久,想了许多事,窗外的天色由昏黄转为沉黯的墨蓝,直至完全被夜色吞没。最终,他还是转身离开,精心挑选的陶瓷娃娃,被留在紧闭的房门前。
月亮高悬,夜深人静时。
“咔嚓——”
轻微的锁舌转动声打破了寂静。
房门被悄无声息地拉开一道缝隙,纤瘦的身影敏捷地探出来。温晚飞快地扫视了一眼空无一人的走廊,随即伸手,将那个被遗留在原地的娃娃迅速捞起,便又像受惊的小动物般缩了回去,房门被重新严密地合上。
卧室内,温晚走到房间一侧那面特制的玻璃展柜前。柜内被分割成无数个整齐的小格子,每一个格子里,都静静地站立着一个独一无二的陶瓷娃娃。
柔和的灯光在玻璃展柜上流淌,映出温晚安静的侧影。她站在摆满陶瓷娃娃的玻璃展柜前,刚吹干的发丝散着淡淡的栀子花香。那些精致的娃娃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它们是她用编号和名字仔细标记的藏品,是这个世界上孤独的灵魂。
它们彼此之间,永远隔着无法逾越的透明玻璃。这面墙就像一座华丽而孤独的沉默博物馆,记录着所有被收留、却从未被宣之于爱的惦念。
温晚的指尖轻轻划过冰凉的玻璃表面,缓缓闭上眼睛,慢慢俯下身,额头与冰凉的玻璃贴合,这样就能听见娃娃的声音。
“那是你的爸爸。”
“你不该怨恨你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