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见春》申木叁

22、第二十二章

　　白九手上的青色珠子在空中飞快旋转，一股苍青色的气流将三人的身影包裹起来，眨眼间，雪见鹿三人的身影就消失在功曹殿内。
　　眼前的青色气流消散，雪见鹿发现他们来到了冥府的石牌坊外，雪见鹿和马子良初到冥府时，渡魂船停靠的地方。落地后，白九飞速向冥河深处掠去，雪见鹿紧随其后，偏头问一旁的秦贺，“我们现在去哪？”
　　“十八层地狱。”秦贺没有转头，却还是听到了雪见鹿的问题，答道：“十八层地狱是真正关押厉鬼凶煞之地，镇压着世间的血戾和恶厌，是冥府最重要的地方。”
　　秦贺一边说，一边用余光撇了一下雪见鹿，后者一副认真聆听的神情，秦贺接着说：“即使是我和白九，也很少下去。此时十八层地狱异动，说不定和你刚刚吓了整个冥府一跳的阵仗有关。”
　　秦贺其实只是恐吓雪见鹿一下。十八层地府与功曹司所在的地方还相隔很远，并且以层层法阵加固、无数法器镇压。就连秦贺和白九也只能通过特定的通道前往，无法使用转送法阵，不是雪见鹿一个法术就能影响的。若是这样，那十八层地狱里的恶鬼早就不知道逃出来多少次了。
　　不过，秦贺看到雪见鹿信以为真后略带亏欠的表情，还是觉得很有趣。
　　前面的白九在心里嘀咕：秦贺此人，其实有时也有些不着调。不过，被困在地府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百年，确实是该找点乐子解闷。平日在冥府的鬼差面前，秦贺不便开玩笑。毕竟，那一个个鬼差可不敢把鬼帝的话当玩笑话听过就算了，说不定一下子觉得自己犯大过错了，不等秦贺处决自己，先“提头来见”了。因而秦贺在属下面前，仍是那个杀伐果决、赏罚分明的“秦老板”。不过，同为冥界三主之一的白九知道，秦贺也有七情六欲，有烦闷和无力，只是有时只能对木植说说罢了。
　　刚刚雪见鹿对双刃的反应像一只小小的虫子，一点一点地爬过秦贺心头，虽然影响很微弱，却又不能忽视。此时有机会，秦贺便忍不住开口：你......你刚刚怎么了，我是说，看到我的武器的时候。
　　因为不想让前面的白九听见，所以秦贺用的是传音法术。
　　突然听到秦贺的声音在自己脑海中响起，雪见鹿愣了愣，转头看向秦贺。秦贺目视前方，似乎并没有在和雪见鹿说话。
　　没有。雪见鹿收回视线。
　　秦贺心中莫名有些恼火，似乎很不喜欢雪见鹿忍痛逞强的反应。秦贺一愣，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这么生气。
　　三人的法力都不弱，几句闲话的功夫，他们便来到冥河尽头。
　　是一个断崖。冥河水就这样冲下断崖，形成一个瀑布。
　　此处地形，看着倒是与渭水源头相似。雪见鹿心想：只是不知道哪处是哪处的幻影了。三人就这样站在断崖边上，白九拿出一支古朴的骨笛，放在唇边。骨笛吹而不响，雪见鹿知道，很多灵兽是靠特定的声音波动来传递信息的。而此时白九手上的那段骨笛，看着很是简陋，像是从妖兽身上取下骨头后，不加打磨塑形，直接钻孔制成的。但因时间久远，笛身上呈现出一种圆润的莹白色。
　　半响后，一种沉闷的破水声传来。一颗巨大的蛇头，幽幽地探出水面，紧接着，它潜没在水中的身躯也慢慢露出，是一个巨大的龟壳。
　　蛇头龟背，是幽冥玄武。看来，这便是十八层地狱的守门妖兽了。
　　像是知道雪见鹿心中所想，秦贺回答道：“不是它，它只是引渡者。”不过一股不知名的怒气还停留在秦贺胸腔，此时秦贺的语气听着有些冷淡。
　　轻点水面，雪见鹿灵巧地飞身攀上高大的龟背，他眨眨眼，盯着秦贺，“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秦贺有些噎住了，雪见鹿这语气有些过分亲密了。
　　白九在一旁笑而不语。
　　秦贺叹了口气，心头的无名火莫名奇妙地来，又随着雪见鹿一句笑语突然消失，“为何这玄武不讨厌你？”
　　雪见鹿没听出来秦贺在转移话题，反正他方才也只是随便好奇一问。“我又没伤害过它，也不是犯了沉重杀业的厉鬼，玄武为何要讨厌我？”
　　听到雪见鹿这话，两人身旁的白九“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雪见鹿不知道自己这话有什么问题，疑惑地看了看白九。而秦贺则冷冷地瞥了白九一眼，没有出声。
　　白九感受到秦贺阴恻恻的眼神，更觉得好笑了。自己这位同僚，刚刚上任鬼帝时，第一次前往十八层地狱，幽冥玄武看到它的第一眼，便把蛇头缩了回去，紧接着又沉入水中，以实际行动表示自己不愿意载秦贺。虽然最后在自己的晓之以理和秦贺双刃的威胁下，还是不情不愿地完成了自己引渡的职责。但是秦贺被幽冥玄武讨厌这件事，却是让白九想到一次就笑一次。
　　不过，白九转念一想：玄武一族天生神力。传说万年前龙族陨落，便是玄武驮着龙骨残骸，来到凡间埋葬，后来星移斗转，龙骨与山水地势融为一体，变成了如今凡人所说的龙脉。万钧重的龙骨，对玄武来说尚且不在话下，那为何偏偏不愿载秦贺呢？白九接任功曹司以来，也押送过不少厉鬼前往十八层地狱受刑。他发现，越是杀孽重的厉鬼，就越会被幽冥玄武讨厌，由此白九其实有过一个猜测：杀孽越重，对玄武而言就越重。那秦贺......
　　幽冥玄武看着巨大笨重，其实速度极快，没等白九想明白，三人就已经来到一扇巨大的石门前。雪见鹿翻下龟背，轻轻地抚了抚龟甲，柔声道：“多谢你了。”白九和秦贺没有管，直接朝石门走去。谁知幽冥玄武默默地从水中探出头来，蛇头轻轻顶了顶雪见鹿，然后就潜入水中离开了。
　　秦贺看雪见鹿的眼神更奇怪了。
　　白九抵掌于石门上，奇异的阵法纹路自白九掌心朝四周蔓延开，“轰”的一声，沉重的石门缓缓打开，一只巨大眼睛，出现在石门后面。冷冰冰的竖瞳盯着雪见鹿三人。墨绿色的眼瞳缓缓转动，眼神扫过白九、秦贺，最后落在雪见鹿身上。
　　白九上前，走入石门内，妖兽没有让开。白九回头看秦贺，“他怎么办？烛九阴不认识他。”
　　秦贺也在思考，按规定，除了冥界三主和需要被镇压在十八层地狱的恶鬼，其余任何冥府之人都不能下来十八层地狱。因此如郭狸、柴静等鬼差，也没有来过石门前。秦贺知道烛九阴只认功曹册，若非功曹司判定需要镇压于此处，其余鬼魂来到石门前，烛九阴也是不会放行的。只是秦贺的直觉告诉他，需要带雪见鹿下来。而此刻......
　　三人与烛九阴僵持在原地，烛九阴的气息越来越浑浊，看着已经很不耐烦了。白九疑心下一刻，烛九阴就会暴起，把自己三人扫飞出去，关上石门。
　　忽然，一个声音从石门内，很远的地方悠悠传来，“让他们进来。”
　　烛九阴听到这个声音，冷测测的竖瞳盯着雪见鹿片刻，移开了。
　　烛九阴让开石门，雪见鹿三人走了进去。
　　这便是十八层地狱了，冥府的真正机要所在。如果说上方的归墟有任何异变，至多不过是轮回转世等受到影响，但若是十八层地狱的镇压松动，那整个三界都会陷入一片风波血雨，后果不堪设想。
　　雪见鹿步入石门内，没有听到想象中的万鬼嘶吼，出乎意料的安静，只有一股燥热的腥风迎面灼烧而来。石门后是一处陡崖，四周无路，雪见鹿站在断崖边向下看，深不见底。四面的岩壁下隐隐能看到赤红色的岩浆在其中流动，万千条粗重的玄铁锁链嵌入岩壁，在半空中交叉纵横。忽然“砰”的一声，雪见鹿偏头一看，镇守石门的烛九阴盘踞在岩壁上，庞大的身躯与铁链碰撞，发出巨大声响。此时，烛九阴攀在石壁上，锋利的龙爪凿入岩壁，灼热的岩浆从其中喷涌而出，烛九阴如戏水般操纵岩浆，岩浆如蛇一般自断崖盘旋而下，凝固后，在雪见鹿面前形成一个楼梯。
　　“我们下去吧。”秦贺率先动身，沿着烛九阴造出的石梯向下走去。
　　雪见鹿紧随其后，回头，看到盘踞在岩壁上的烛九阴仍在冷冷地盯着自己。雪见鹿没有因为感到被冒犯而生气，也不害怕烛九阴，只是对上烛九阴巨大的竖瞳，轻轻地笑了一下。
　　雪见鹿三人沿石阶而下。厉鬼被锁链钉在岩壁上，岩壁上不时有岩浆涌出，时刻承受着灼烤之刑。见到雪见鹿等人，厉鬼已经扭曲不成人形的脸上，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雪见鹿他们，有哀求、有痛苦、有怨恨、有阴毒、有麻木。越是往下走，厉鬼上的锁链就越多，承受的灼烧之苦就更重。厉鬼无声地嘶吼着，被施了禁言术，无法喊出声来，于是面目愈发狰狞扭曲。雪见鹿只是淡淡地看着，无悲也无喜。秦贺见一旁的雪见鹿在看被锁链钉死的厉鬼，“你害怕？”
　　雪见鹿摇摇头，“我只是在想，为何人心中会有恶念？”
　　秦贺沉默，“大概正因人心中都有恶念，那些能行善之人才更显可贵吧。”
　　雪见鹿侧目，看着秦贺浓墨般的眼眸，“你心中也会有恶念吗？”
　　“我任五方鬼帝，身上的杀孽，比你刚刚见到的任何一个恶鬼都要多。”
　　“有的人杀人，是为了名声、钱财，是为了一己私欲。有的人杀人，是为了自保。有的人杀人，是为了大义。岂能一概而论。”
　　“我、白九、柴静、郭狸、眉间尺......你在冥府见到的任何一个鬼，我们的前世、我们来到冥府的原因，或许比你能够想到的要更复杂。人就是这样一种很复杂的生物。人变成了鬼，变成了神仙，也都一样。”秦贺的语气淡淡的，听起来很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
　　“但我听闻，三百年前周秦有一位少年国主，爱民如子。当时国祚衰退、朱门溃乱、吏治黑暗，少年国君仍以铁血手腕收整残局。虽然朽木已腐，无力回天，三年后仍被外敌攻入京城，国破。但少年国君竟愿将玉玺奉上，并自刎，只愿敌军不要屠城伤害百姓。据说天京一位将军不忍，将其引渡上天京。这位少年国君在位时，处决了不少肆意横行、鱼肉百姓的腐败官吏，那他身上背负的杀孽又怎么评定呢？”
　　“这听着倒像是话本里的故事。”秦贺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是我从话本上看到的。但正是说明百姓感念这位君主，才会将他的事迹编成话本，传于后世。”
　　秦贺没有否认雪见鹿这句话，只是默默岔开了话题，“天京的水，有时倒比人间皇城还深。你哪位小朋友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
　　雪见鹿知道秦贺是在说马子良被天京通缉，被迫躲来冥界的事。“但你不能否认杀孽的缘由有善恶之分。”
　　“我不否认。”秦贺深深地看入雪见鹿琥珀色的眼瞳，“但犯了杀孽，终究是要偿还的。”秦贺顿了顿，雪见鹿的眼眸很清澈，确切地说是很干净，如沙漠里的一汪清泉，能洗涤心中烦忧。秦贺作为五方鬼帝，掌控冥府也困于冥府，很久没有见到过这种眼神了。
　　“菩提本无尘，莫要染尘埃。”
　　雪见鹿一愣，盯着秦贺继续往下走的背影。
　　秦贺他们走到最底，是一大片翻滚的岩浆海。一些厉鬼被锁链吊着，泡在岩浆里，雪见鹿只扫了一眼便知，全是罪无可恕的恶鬼，生生世世都要被关在这十八层地狱的最底层，忍受岩浆之苦了。
　　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朝秦贺他们走来。
　　“东岳君。”
　　秦贺与白九和来人打招呼。
　　东岳君点头，看向雪见鹿。
　　秦贺解释道：“他是天界的人。不过，他的灵力很特殊。我刚刚在功曹司听到十八层地狱异动，直觉他能帮上忙，就擅自把他带下来了。”秦贺的语气难得有些心虚，毕竟东岳君在冥界的时间比秦贺还要长，算是秦贺的长辈了，平时秦贺和白九也一直对东岳君很是尊敬。
　　“无碍。”东岳君摇摇头，“此次事情确实有些棘手，你们跟我来。”
　　秦贺跟上，走了两步，发现雪见鹿没有跟上来。回头，发现雪见鹿盯着东岳君的背影出神，叹了口气，一把拉住雪见鹿，“跟上。”
　　雪见鹿被秦贺拉着，跟着东岳君走进一条长长的甬道。通道两旁的墙壁上，布满了暗红色的奇异符文，在黑暗中闪烁着妖冶的光。不过，雪见鹿无暇顾及，他还沉浸在刚刚见到东岳君时的熟悉感觉中：为何冥界之主、镇守十八层地狱的东岳君会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并且这种熟悉感，和我初见马子良时很相似，是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穿过长长的通道，几人来到一个黑黢黢的山洞。东岳君在一旁的石壁上拍了一下，山洞内密密麻麻的暗红色符文全部亮起，为几人提供光源：空旷的山洞内，是一个巨大的血池，竟和马子良当时在秘境中见到的一模一样。此时血池上空，黑气翻滚，仿佛有无数厉鬼的怨念和恨意在其中嘶声呐喊。
　　白九惊呼：“血池的煞气怎么会这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