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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你去过江南吗? ...

  •   雨水渗进破庙屋顶的裂缝,在泥地上积起一滩滩浑浊的水洼。

      夜风从没有门板的入口灌进来,吹得角落里残破的蛛网瑟瑟发抖。

      沈无期靠坐在最里面的墙根,半身隐在阴影中。

      脸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边缘开始红肿发炎,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越发狰狞。

      她闭着眼,感受着这具新身体传来的种种不适——饥饿、寒冷、疼痛。

      原来这就是凡人的滋味。

      庙外传来脚步声,踉跄而沉重。一个身影堵在门口,背着光,只能看出是个高挑的轮廓。

      “有人?”声音沙哑,却分明是女子的声线。

      沈无期没有回应。她现在只是个被贬下凡的神仙,连呼吸引发的胸口起伏都觉得陌生。

      那人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带进一股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她在庙中央站定,眯着眼打量四周,终于注意到了角落里的沈无期。

      “哟,还有个伴儿。”她轻笑一声,径自在对面墙根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仰头灌了一口。

      借着从破窗漏进来的月光,沈无期看清了她的模样。是个年轻女子,或许该说是女郎,衣衫褴褛,满身污垢,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她左颊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血痂还未完全凝固。湿透的布衣紧贴身躯,勾勒出分明属于女性的曲线。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腰间挂着的一柄剑——剑鞘破旧,却隐隐透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喂,”她又开口,朝沈无期晃了晃酒壶,“喝一口?”

      沈无期闭目不答。

      那女子也不介意,自顾自又饮一口,然后开始哼起不成调的小曲。哼着哼着,她突然停下来。

      “你脸上那一下,”她歪着头,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是自己弄的吧?”

      沈无期终于睁开眼。

      “何以见得?”

      “伤口走向,力道深浅,”她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自残和他伤,差别大着呢。”

      有趣。沈无期微微直起身。一个落魄醉鬼,却有这般眼力。

      “你不问问为什么?”她说。

      那女子哈哈大笑,笑声在破庙里回荡,惊起梁上栖息的几只蝙蝠。

      “这世道,谁还没点不想提的往事?”她止住笑,眼神突然锐利起来,“就像我,也不想说为什么好好的剑尊不做,要在这儿喝劣质烧酒。”

      剑尊。沈无期在记忆中搜索这个称谓。三百年前她闭关前,似乎听说过人间有位惊才绝艳的剑道天才,叫什么...

      “魏等闲。”她轻声说。

      那女子——魏等闲挑了挑眉:“哟,还认得我?看来我当年确实挺出名。”

      何止出名。沈无期记得仙僚间偶尔提及这个名字时那种混合着赞叹与惋惜的语气——天生剑骨,二十岁便已悟得无上剑道,本该是千百年来最有可能以武入圣的人物。然后,不知何故,突然就销声匿迹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重逢。更没想到,传说中的剑尊竟是个女子。

      “你的脸,”魏等闲突然凑近,醉眼朦胧地端详着她的伤口,“可惜了。本来应该挺好看的。”

      她身上浓烈的酒气混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沈无期皱了皱眉。

      “离我远点。”

      魏等闲非但没退,反而伸手想碰那道伤口。沈无期下意识地偏头躲开,动作间牵动伤口,一阵刺痛。

      “别碰。”

      “怕疼?”魏等闲嗤笑,“那干嘛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

      庙外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火把的光亮由远及近。

      “搜!那小子跑不远!”

      “妈的,敢在咱们地盘上撒野,活腻了!”

      魏等闲脸色微变,醉意瞬间消散大半。她猛地拉起沈无期:“走!”

      “干什么?”

      “不想被牵连就跟我来!”

      她拽着她闪到庙后的一处破洞前,利落地钻了出去。沈无期犹豫一瞬,还是跟了上去。她现在是凡人之躯,没必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两人跌跌撞撞地跑进庙后的竹林。雨水打湿的竹叶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响声,火把的光亮和叫骂声被远远甩在身后。

      直到完全听不见追兵的声音,魏等闲才松开她的手,靠在一根竹子上喘气。雨水顺着她散落的发丝滴落,勾勒出清瘦却有力的下颌线条。

      “抱歉啊,”她扯了扯嘴角,“连累你了。”

      沈无期平静地看着她:“他们为什么追你?”

      “哦,”魏等闲满不在乎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在酒馆里听不得他们诋毁一位故人,就动了手。”

      “故人?”

      “淮水仙尊,听说过吗?”魏等闲的眼神突然变得悠远,“那些蠢货说她是见死不救的伪神,该被砸庙毁像...我一时没忍住。”

      沈无期怔住了。

      淮水仙尊。她的神号。

      她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女子,试图从她玩世不恭的表情下找出什么。

      “你认识她?”她轻声问。

      魏等闲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一面之缘。很多年前了。”

      她不再多说,转身拨开竹枝:“前面有个山洞,去避避雨吧。”

      山洞不深,但足够遮风挡雨。魏等闲熟练地生起一堆火,又从怀里掏出那个居然还没摔碎的酒壶,递给沈无期。

      “暖暖身子。”

      这次沈无期接过来,抿了一口。劣质烧酒的辛辣感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魏等闲哈哈大笑:“没喝过这种酒吧?仙...咳,大家闺秀都喝不惯。”

      沈无期敏锐地捕捉到她中途改口的那一下。她看出来了?看出她不是寻常凡人?

      “你叫什么名字?”魏等闲突然问。

      沈无期沉默片刻。如今她仙骨已削,神号蒙尘,再用“沈无期”这个名字似乎已不合适。

      “没有名字。”她说。

      魏等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追问,只是拨弄着火堆,让火星噼啪作响。

      “那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她问。

      沈无期望着跳动的火焰,没有回答。她确实无处可去。三百年清修,人间早已物是人非。姑苏不再是她的姑苏,淮水也不再是她的淮水。

      “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魏等闲像是自言自语,“天下这么大,竟没有一处容身之地。”

      沈无期看向她:“你的剑呢?”

      以她的修为,就算落魄,也不该被几个地痞追得如此狼狈。

      魏等闲拍了拍腰间的剑,笑容苦涩:“封剑了。发誓不再用。”

      “为什么?”

      火光照得她侧脸明暗不定。许久,她才低声说:“因为不配。”

      山洞外雨声渐密,打在竹叶上,像是无数细碎的私语。

      沈无期忽然觉得很累。这是她成为凡人后第一次真切地感到疲惫。她靠在石壁上,闭上眼睛。

      “睡吧,”魏等闲的声音变得轻柔,“我守着。”

      她本该警惕——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一个自封剑的剑尊。但不知为何,在那跳跃的火光和有节奏的雨声中,她竟真的沉沉睡去。

      睡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观尘台,看见自己举起石块,毫不犹豫地划向脸庞。鲜血滴落,在白玉台阶上绽开一朵朵红梅。

      然后画面一转,她站在淮水畔,看着人们砸毁她的神庙,推倒她的神像。那些曾经虔诚跪拜的面孔变得扭曲而疯狂。

      “为什么不来救我们?”
      “骗子!伪神!”
      “去死吧!”

      她站在原地,任由那些咒骂如利箭般穿透身体。

      “让你们的神不当人...”她轻声说,然后笑了。

      沈无期是被食物的香气唤醒的。

      睁开眼时,天已微亮。雨停了,晨曦从洞口照进来,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魏等闲正在火堆上烤着两只山鸡,油滴在火中,发出滋滋的响声。她已整理过仪容,散乱的黑发用一根竹枝随意挽起,露出线条清晰的脖颈。虽然衣衫依旧破旧,但那份属于剑修的挺拔姿态却无法掩盖。

      “醒了?”她头也不回,“正好,快好了。”

      她撕下一只鸡腿递给沈无期。沈无期接过来,慢条斯理地吃着。作为仙人时,她早已辟谷,不食人间烟火。如今才发现,原来食物可以这么...真实。

      “你的伤,”魏等闲指了指自己的脸,“最好找点草药敷一敷,不然会留疤。”

      沈无期不在意地继续吃着。

      “你不问我要去哪?”魏等闲看着她。

      “你要去哪?”

      她咧嘴一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要不要一起走。”

      沈无期动作一顿。

      “为什么?”

      “一个人走路太无聊,”魏等闲耸肩,“两个人做个伴,不好吗?”

      沈无期审视着她。经过一夜休整,她看上去精神了不少,虽然衣衫依旧破烂,但那双眼睛清亮有神,完全不像个醉鬼。

      “我对你一无所知。”她说。

      “彼此彼此。”魏等闲回敬道,“你连名字都不肯说。”

      沈无期沉默。她现在确实无处可去。一个人,或者多一个人,似乎没什么区别。

      “随便。”她最终说。

      魏等闲眼睛一亮,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

      “那好!咱们就先往南走,听说那边暖和,适合过冬。”

      她三下五除二吃完手中的食物,麻利地熄灭火堆,用土掩埋痕迹。

      “走吧,”她朝洞口歪了歪头,“新的一天,新的...流浪。”

      沈无期站起身,跟着她走出山洞。晨光洒在她脸上,那道伤口在阳光下愈发显眼。

      魏等闲回头看她一眼,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块粗布:“蒙上脸吧,省得吓到小孩。”

      沈无期接过布,依言蒙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

      她们一前一后走在竹林小径上,晨露打湿了衣摆。

      “喂,”魏等闲头也不回地说,“既然一起走了,总得有个称呼吧?我不能一直叫你‘喂’。”

      沈无期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刚飞升时,曾在天河畔见过一株奇特的植物——无叶无花,只有一根孤零零的茎,倔强地指向天空。

      “叫我孤茎吧。”她说。

      魏等闲脚步一顿,回头看她,眼神复杂。

      “孤茎...”她轻声重复,然后笑了,“好,孤茎姑娘。”

      她们走出竹林,踏上一条泥泞的土路。路旁的田野里,几个农人正在劳作,看见她们,都直起身子警惕地打量着。

      魏等闲满不在乎地吹着口哨,沈无期则目不斜视。

      走出一段距离后,魏等闲才低声说:“他们在议论你的脸。”

      沈无期蒙着面,她怎么会...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魏等闲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我就是知道。”

      沈无期忽然意识到,尽管魏等闲封剑不用,但她作为剑尊的敏锐感知依然存在。这让她对这个落魄的女子多了几分好奇——到底是什么,让一个曾经站在武道巅峰的人甘愿沦落至此?

      “你昨晚说,”她突然问,“你是因为有人诋毁淮水仙尊才动手的?”

      魏等闲的笑容淡了些:“是啊。”

      “为什么那么在意?”

      她踢开路上的一个小石子,看着它滚进路边的水沟。

      “因为我相信她不是那样的人。”

      “你只见过她一面。”

      “一面就够了。”魏等闲抬头望向远方的天空,那里有几只飞鸟掠过,“有些人,你看一眼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沈无期默然。她想起那些砸毁她神庙的百姓,他们供奉她多年,却因一次未应祈愿就翻脸无情。而这个只见过她一面的陌生人,却在她最落魄的时候,依然坚信她的清白。

      多么讽刺。

      “也许你错了。”她轻声说。

      魏等闲转头看她,目光如炬:“我不会错。”

      她们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赶路。太阳渐渐升高,驱散了晨雾,也带来了暖意。

      中午时分,她们抵达一个小镇。镇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清水镇”三个字。

      “去找个医馆,”魏等闲说,“处理一下你的伤。”

      沈无期本想拒绝,但伤口的疼痛提醒她,这具凡人的身体需要照料。

      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主街。她们很快找到了一家医馆。坐诊的老大夫小心翼翼地拆下沈无期脸上的粗布,看到伤口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怎么弄的?”他颤声问。

      “意外。”沈无期简短地回答。

      老大夫摇摇头,开始清洗伤口、上药。整个过程沈无期一声不吭,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魏等闲靠在门框上看着她,眼神复杂。

      包扎完毕,魏等闲付了诊金——不知她从哪弄来的铜钱。走出医馆时,她突然说:“你都不觉得疼吗?”

      沈无期摸了摸脸上厚厚的绷带:“疼又如何?”

      魏等闲怔了怔,随即苦笑:“是啊,疼又如何...”

      她们在镇上买了些干粮,继续赶路。出了镇子,是一片开阔的田野,远处有连绵的青山。

      “听说翻过那座山,就是江南了,”魏等闲指着远山,“那里四季如春,应该不会这么冷。”

      沈无期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江南,她记得那里的桃花开得极好。三百年前她云游时,曾在那里的一个小山村住过一段时间,教过一个孩子写字...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又迅速退去。那些都是过往了,与她再无关系。

      “你去过江南吗?”魏等闲问。

      “很久以前。”

      “我也是。”她眼神飘远,“很久以前。”

      她们沿着田间小路走着,偶尔有农夫扛着农具经过,都会好奇地看她们一眼——一个蒙面女子,一个英气女郎,奇怪的组合。

      黄昏时分,她们找到一座废弃的土地庙过夜。庙比前一晚的破庙还要残破,神像早已不见踪影,只有空荡荡的神龛积满灰尘。

      魏等闲拾来干柴生火,两人围着火堆坐下,分食干粮。

      “说说你吧,”魏等闲突然道,“从哪里来?为什么要自残?”

      沈无期看着跳跃的火苗,许久才说:“从一个不想待的地方来。至于伤...只是想摆脱一些束缚。”

      “束缚?”魏等闲若有所思,“美貌也是一种束缚?”

      沈无期有些惊讶于她的敏锐。

      “有时候是。”

      魏等闲点点头,不再追问。她掏出酒壶——不知何时又装满了酒,抿了一口。

      “你知道吗,”她望着火堆,声音低沉,“我年轻时,以为剑就是一切。只要手中握剑,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沈无期静静听着。

      “后来才发现,剑再利,也斩不断命运,救不了想救的人。”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深沉的疲惫,“所以我不配再用剑。”

      “因为没能救谁?”

      魏等闲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透过火光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我的师尊,我的同门...还有...”她顿了顿,“一个我只见过一面,却发誓要守护的人。”

      沈无期心中一动:“淮水仙尊?”

      魏等闲不置可否,只是又灌了一口酒。

      “那日她飞升,天地震动,我正好在姑苏。”她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远远地,我看见她站在云端,一身素衣,却比日月还要耀眼。”

      沈无期努力回忆。那天她刚历劫成功,的确感受到一道目光——一道炽热而专注的目光,来自人间。但她当时并未在意。

      “就那一眼,我知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了。”魏等闲自嘲地笑笑,“很傻吧?为一个根本不知道你存在的人。”

      沈无期不知该如何回应。作为被仰望的一方,她从未想过那些仰望者的心情。

      “后来听说她闭关,再后来...就是姑苏战火,她未曾现身相救。”魏等闲握紧酒壶,指节发白,“所有人都骂她,说她冷血无情。但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沈无期轻声问。

      “因为那日她飞升时的眼神...”魏等闲抬头,目光仿佛穿透庙顶,直抵苍穹,“那么骄傲,那么干净...拥有那种眼神的人,绝不会是冷血无情之辈。她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沈无期怔住了。三百年来,她听过无数赞美——赞美她的容貌,她的修为,她的天赋。却从未有人,透过这一切,看到她的本质。

      而这个女子,只凭遥远的一眼,就看穿了她所有的骄傲与坚持。

      庙外突然传来一声狼嚎,悠长而凄厉。

      魏等闲猛地站起身,警惕地望向门外。尽管她说自己不配用剑,但手还是不自觉地按在了剑柄上。

      “没事,”她很快放松下来,“离得还远。”

      沈无期看着她一系列的反应,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就像她的剑客本能,就像她的仙魂——即使被剥夺了仙骨,即使发誓不再用剑,本质却不会改变。

      “明天就能到山脚了,”魏等闲重新坐下,“翻过山,就是新天地。”

      沈无期望着门外漆黑的夜色,轻轻“嗯”了一声。

      新天地。对她而言,这整个人间都是新天地。作为凡人活下去,会是什么滋味?她忽然有了一丝好奇。

      也许,和这个陨落的剑尊同行,不会太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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