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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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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紧张与压抑中缓缓流淌。王太医果然每日准时前来请脉,王妃的侍卫依旧如同冰冷的影子,无声地守在山下堂的周围。医馆内,药香、血腥气与无形的威压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这日清晨,王太医如往常般踏入山下堂。里间的门虚掩着,他正要推门,却透过门缝看到了令他呼吸一窒的景象。
顾策远俯卧在床上,赤裸着精壮却布满新旧伤痕的上半身,后腰处那片可怕的淤肿虽然消退了些许,颜色转为深紫,但依旧触目惊心。而真正让王太医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的,是站在床边的宋清漪。
她正全神贯注地为顾策远施针。晨光透过窗棂,柔和地勾勒出她沉静的侧影。那双空洞的眼眸低垂着,仿佛凝视着常人无法看见的经络气机。她的手指,纤细、稳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在顾策远腰背的穴位上游走、轻按、确认。那动作行云流水,精准得令人心悸,仿佛她指尖下的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幅早已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经络图谱。
王太医看得呆了。他见过无数名医圣手施针,或沉稳老练,或迅疾如风,但从未见过如此……如此“盲目”却又如此“精准”的针法!不需要视觉的引导,仅凭指尖的触感和对病人气息、肌理变化的细微体察,她便能如庖丁解牛般,找到那深藏于皮肉筋骨之下的关键穴位。
只见她拈起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指尖微捻,不带半分犹豫,果断而轻柔地刺入一处穴位。顾策远紧蹙的眉头在她落针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分。紧接着,第二针、第三针……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针随指走,指随心动,每一次落点都恰到好处,每一次捻转都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引导着淤塞的气血缓缓疏通。
整个过程静谧无声,只有银针细微的破皮声和顾策远渐渐变得平稳悠长的呼吸。宋清漪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和病患身上,浑然不觉门外已多了一位呆立的旁观者。
直到最后一根针被轻轻捻转着拔出,宋清漪才缓缓直起身,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神情带着施针后的专注与一丝疲惫。
“妙啊!妙啊!”王太医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声音里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惊叹和难以置信的折服!
宋清漪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望”向门口。
王太医推开虚掩的门,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初来时的倨傲与鄙夷?只剩下纯粹的、对精妙医术的赞叹与探究。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宋清漪,语气急切而充满敬意:“宋姑娘!老朽行医数十载,自认见多识广,但如姑娘这般……这般‘心针合一’的手法,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敢问姑娘,这套针法,师承哪位隐世高人?如此精妙绝伦,必是得自名师真传!”
宋清漪定了定神,微微摇头,声音平静无波:“大人谬赞了。哪有什么名师。不过是幼时随家父在山野间习得些许皮毛。家父常说,医道贵在心诚手稳。”她顿了顿,空洞的眼眸似乎望向远方,“或许……是因为我这双眼睛看不见吧。少了些外物的分心,反倒更能专注于指尖下的感觉,专注于病人的每一次气息变化、每一寸肌理的紧绷或松弛。加之在乡野行医多年,遇到的病症繁杂,不敢懈怠,只能反复揣摩,熟能生巧罢了。”
“少了分心……专注于指尖……熟能生巧……”王太医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脸上的惊叹渐渐化为一种深沉的惭愧和顿悟。他望着眼前这位衣衫简朴、双目失明却身怀绝技的女子,又想起自己身处太医院,终日周旋于权贵之间,钻研的往往是如何用药更显贵气,如何处方更显稳妥,却渐渐忘了医者最根本的“望闻问切”中,那份沉下心来体察入微的本心。
“惭愧……惭愧啊!”王太医长长叹息一声,对着宋清漪,竟是真心实意地拱了拱手,“姑娘一席话,如同晨钟暮鼓,惊醒梦中人!是老朽久居庙堂,浮于表面,忘了行医济世的根本在于‘心’与‘技’的纯粹磨练。今日得见姑娘神技,更闻姑娘箴言,实在汗颜!”
宋清漪没想到这位曾经的倨傲太医竟会如此谦逊自省,心中那因他初来时轻视而产生的芥蒂也消减了许多。她微微侧身,避开了王太医的礼,声音也柔和下来:“大人言重了。是民女那日忧心世子安危,言语间对大人多有冒犯失礼之处,还望大人海涵,莫要放在心上。”她对着王太医声音的方向,郑重地行了一礼。
此时,在阿旺的帮助下,顾策远已小心翼翼地翻身躺好,盖上了薄被。他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看着王太医对宋清漪发自内心的敬佩,心中既骄傲又酸楚。骄傲于她的光芒终于被看见,酸楚于这光芒本不该被如此轻视。
他的目光落在宋清漪那双始终沉静却空洞的眼眸上,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心头。他深吸一口气,忍着腰背的疼痛,看向王太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和紧张:“王太医,您是当朝杏林圣手,见多识广。清漪她……她的眼睛……”
宋清漪的身体猛地一僵!
“策远!”她下意识地低呼出声,空洞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一丝早已被她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微光。
王太医也是一愣,随即明白了顾策远的意思。他看向宋清漪,神色变得郑重起来:“宋姑娘,若信得过老朽,可否让老朽……一观?”
宋清漪的心跳骤然加速。看眼睛?自从七岁那年世界陷入永恒的黑暗,她早已习惯了用其他感官去触摸世界。希望?那对她而言是太过奢侈和危险的东西。她早已学会不再奢望。可此刻,顾策远期盼的声音,王太医郑重的询问,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了她心中压抑多年的、最隐秘的涟漪。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有劳大人。”
王太医上前,示意宋清漪坐下。他凑近,极其小心地撑开她的眼睑,借着窗外透入的光线,仔细地观察着那双曾经可能明亮、如今却蒙尘的眼眸。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王太医看得异常仔细,眉头却越皱越紧。他反复观察,甚至轻轻拨动她的眼睑,又询问了她失明的时间、当时的症状、有无剧痛等细节。
良久,王太医才缓缓直起身,脸上布满了凝重和深深的遗憾。他看向床上同样紧张得屏住呼吸的顾策远,沉重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世子……”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无力回天的惋惜,“宋姑娘这眼疾……依老朽所观,应是幼年时受过剧烈外力撞击或高热惊厥,导致眼底脉络受损,视神经萎缩……更兼有严重的白翳覆盖……这……至少已有十数年之久了吧?”
宋清漪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脸上却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十三年,整整十三年。
“拖得太久了……”王太医的声音充满了医者的无奈和自责,“若是当年,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可如今……视神经已近枯死,白翳深厚……老朽……老朽惭愧,实在是……回天乏术了。”他对着顾策远深深一揖,语气沉重,“老朽无能,请世子恕罪。”
意料之中的答案。宋清漪心中那刚刚泛起的一丝微小的涟漪,瞬间被更大的黑暗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甚至感到一种荒谬的平静。看吧,果然如此。她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极淡、却毫无温度的笑容,对着王太医声音的方向轻声道:“无妨的,大人。民女早已习惯了这黑暗。这双眼睛,看与不看,于行医救人,并无妨碍。大人无需自责。”
她的声音平静得令人心碎。
顾策远看着宋清漪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看着她空洞眼眸中映不出一丝光亮,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她越是平静,他越是心疼得无以复加。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却只触碰到一片冰凉。
王太医看着眼前这对璧人,一个重伤在床满眼痛楚,一个身怀绝技却永坠黑暗,心中百感交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收拾起药箱,默默退了出去。只是在离开前,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宋清漪,眼神复杂,带着浓浓的惋惜和一丝……若有所思。
医馆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顾策远的手指紧紧握住宋清漪冰凉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声音哽咽:“清漪……”
宋清漪却轻轻抽回了手,站起身,空洞的双眼“望”向窗外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她无法看见的光明。她的声音飘渺而遥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习惯了,也挺好。至少……不会再被表象所惑。”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同时刺穿了顾策远的心和她自己残存的、最后一丝关于光明的幻想。窗外的阳光明媚,却永远无法照亮她眼前的世界,也驱不散这间小小医馆里,那比黑暗更沉重的、名为宿命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