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51、第 51 章

　　长乐宫寝殿内，那曾经浓得化不开的绝望阴霾，如同被春日暖阳驱散的晨雾，一日比一日稀薄。窗棂被推得更开，明媚的阳光大片大片地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殿内华美却不再冰冷的陈设。空气中弥漫的药味依旧浓郁，却不再死寂，而是混合了新鲜花果的清香，甚至偶尔……会飘来一丝清甜的点心气息。

　　自那日宋清漪用最朴实的真诚和勇气，推开了公主冰封的心门，长乐宫的一切都悄然改变。

　　宋清漪每日的请安施针，不再是一场无声的对抗。长公主虽依旧虚弱地躺在床上，但那双眼睛，不再空洞地望着帐顶，而是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望向殿门的方向。当那熟悉的、带着谨慎的竹杖点地声由远及近时，她的目光会微微亮起。

　　“殿下今日气色瞧着又好了些。” 宋清漪行礼后，会微笑着开口，声音里是真诚的欣慰。

　　长公主会微微颔首，苍白的脸上甚至会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她不再抗拒诊脉，反而会主动伸出手腕。宋清漪的指尖搭上去，感受着那日渐平稳、虽然依旧偏弱但生机渐复的脉象，以及腹中胎儿那越来越有力、越来越清晰的生命搏动，心中便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

　　“他……今日如何？” 长公主的声音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不再破碎沙哑，而是带着一种温柔的探询。这几乎成了她每日必问的话。

　　宋清漪便会细细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喜悦向她描述：“殿下，他今日可精神了！脉象稳健有力，像只小兔子在欢快地蹦跳。民女能感觉到，他定是又长大了一些，小手小脚可有劲儿了。” 她会用最朴实的语言，描绘着那个她无法看见，却能用指尖“触摸”到的鲜活生命。

　　长公主听着，枯槁的眼中便会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属于母亲的光芒。她会下意识地抚上自己日渐隆起的腹部，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有时，在喝完那碗特意加了甘草和红枣、带有一丝回甘的药汁后，她苍白的脸颊会泛起淡淡的红晕，精神似乎也更好一些。

　　这时，她便会看向坐在床边的宋清漪。看着那双始终沉静、干净得如同山涧清泉般的空洞眼眸，看着那张不施粉黛却清丽脱俗的脸庞，看着她在讲述胎儿变化时那发自内心的、纯粹的笑容。

　　“清漪……” 长公主会轻轻地唤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宋姑娘”或“你”。这声呼唤，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亲近和依赖。

　　“嗯？” 宋清漪会停下讲述，微微侧头，“聆听”着公主。

　　长公主会陷入短暂的沉默，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在积攒勇气。然后，她会用轻缓的声音，开始讲述一些零碎的片段：
　　“他……驸马他……最喜欢在春日里带我去城郊骑马……风掠过耳边的时候，他会笑得特别大声……”
　　“他其实……很怕苦。每次喝药，都要我哄着，还要备好蜜饯……”
　　“他说……等孩子出生，无论男女，小名都要叫‘念安’……他说，只求孩子一生平安顺遂……”

　　她的声音时而带着甜蜜的追忆，时而又被浓重的悲伤打断，哽咽难言。宋清漪从不打断，只是静静地、专注地听着。她不会说那些空洞的安慰，也不会刻意去引导话题。她只是做一个最好的倾听者，用她全部的感知，去体会长公主话语中的每一分爱与痛，用她沉静的存在，为这份沉重的倾诉提供一个安全的港湾。

　　宋清漪的心干净得像一张未被尘世浸染的白纸。她没有名门贵女那些繁复的礼仪和心机，没有对权势的谄媚或畏惧，更没有对公主这份巨大悲恸的猎奇或评判。她的倾听是纯粹的，她的回应是真诚的，她的悲悯是发自内心的。这份在深宫中几乎绝迹的纯粹与干净，如同甘泉，无声地滋润着长公主那颗饱经摧残的心。

　　长公主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她见过太多人，或敬畏于她的身份，或同情于她的遭遇，或带着各种目的接近她。唯有眼前这个盲女，目光是清澈的，心灵是通透的，她只是把她当成一个需要帮助的病人，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这份毫无杂质的情谊，在尔虞我诈、步步惊心的深宫之中，显得如此珍贵，如此……温暖。

　　两个月的光阴，在每日的请安、施针、诊脉、倾听和那些零碎却珍贵的回忆分享中悄然流逝。长公主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她的脸颊有了血色，精神好了许多，甚至能在宫人的搀扶下，在寝殿内缓缓走动了。腹中的胎儿更是茁壮成长，胎动频繁而有力，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王太医再次诊脉后，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对着太后和长公主恭敬回禀：“太后娘娘洪福，公主殿下吉人天相！殿下凤体已无大碍，只需安心静养，等待瓜熟蒂落即可。腹中皇嗣更是脉象强健，胎气稳固！宋姑娘……功不可没！”

　　听到这个消息，寝殿内一片欢欣。太后更是喜极而泣，连声道好。

　　然而，长公主在最初的欣喜过后，心头却悄然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失落。她下意识地看向安静侍立在一旁的宋清漪。

　　不用再每日请脉了……这意味着，这个如同山间清风般闯入她冰冷世界、带给她温暖和力量的盲女……要离开了。

　　宋清漪站在那束透过窗棂的阳光下，脸上带着由衷的、为公主康复而欣喜的笑容。她感受到了公主的目光，微微侧过头，空洞的双眼“望”向公主的方向，笑容干净而明媚。

　　长公主看着她的笑容，心中那份不舍更加浓烈。她早已将宋清漪视作了闺中密友，一个可以分享最隐秘心事、最深沉痛苦的知己。这份情谊，超越了身份的鸿沟，是她在失去挚爱后，上天给予她的另一份珍贵馈赠。

　　宋清漪的心中也同样充满了复杂的情愫。这两个月，她不仅是在医治公主的身体，更是在陪伴她走过一段最黑暗、最艰难的心路历程。她见证了这位金枝玉叶从心如死灰到重燃希望的蜕变，感受到了那份深沉的母爱和对逝去爱人刻骨铭心的思念。她对这位命运多舛、却坚韧重生的公主，充满了深深的怜惜与敬意，更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感。

　　“清漪……” 长公主轻声唤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宋清漪微微摇头，笑容温婉：“能陪伴殿下，见证殿下和小殿下越来越好，是民女的福分。殿下凤体安康，民女……也就放心了。”

　　放心了……却也意味着，分别的时刻到了。

　　寝殿内，阳光正好，药香氤氲。康复的喜悦之下，弥漫着一丝即将离别的、淡淡的忧伤。两个在命运洪流中偶然相遇、彼此慰藉的灵魂，都明白，这段深宫中的情谊，即将告一段落。然而，那共同走过的黑暗与新生，那无声的倾听与守护，早已在彼此心中，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