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刘开开

68、轮回9

　　钟漫漫的脚伤，像一块突如其来的巨石，砸碎了原本悠闲的旅行计划。看着好友李茉担忧又为难的眼神，钟漫漫强打精神，语气坚定：

　　“茉茉，你按原计划走，别管我。我这样子哪也去不了，正好在这里静养几天。陆老师人很好，环境也清幽，我还能画点画，不耽误采风。”她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你玩得开心点，十天后回来接我这个‘伤员’就行。”

　　李茉哪里放心得下？她反复确认民宿安全、陆老师可靠，又拉着钟漫漫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最后才一步三回头地拖着行李离开了古村，继续她一个人的旅程。

　　看着李茉的车消失在村口，钟漫漫靠在门框上，长长地吁了口气。脚踝的疼痛清晰传来，但心底深处，却有一丝隐秘的、无法言说的轻松。离开的借口光明正大，而留下……这里有她无法割舍的谜题，有那张让她魂牵梦萦又恐惧不安的脸，还有那古老庭院里沉淀的、仿佛在呼唤她的时光。她需要时间，需要理清这团乱麻。

　　为了方便活动，陆老师帮她换到了一楼靠近庭院的一个小房间。推开雕花木窗，就能看到院中的老梅树和那些沉默的古董。阳光洒进来，空气里浮动着微尘和淡淡的木香。

　　……

　　同一片晨光下，“一杯茶”的二楼，周烨却感觉像是被无形的巨石压着胸口。一夜未散的梦境碎片——泥泞的山路、刺鼻的血腥草药味、怀中冰冷绝望的触感、还有那张属于钟漫漫却毫无生气的脸——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神经。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底带着明显的血丝。

　　“老板，新到的这批野山茶，是直接装罐还是先……”小如清脆的声音在楼下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

　　“你自己看着办！”周烨没好气地吼了一句，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烦躁。他抓起外套，几乎是冲下了楼，无视小如错愕的眼神，径直推门走了出去。

　　清晨的古村，空气清新，溪流潺潺，村民们开始了一天的劳作。这熟悉的宁静却丝毫无法抚平周烨内心的烦乱。他漫无目的地在青石板路上走着，脚步沉重。脑子里一会儿是钟漫漫趴在他背上无声流泪的侧脸，一会儿是梦中那苍白冰冷的“清漪”……两张面孔在他眼前交替重叠，搅得他心绪不宁。

　　路过村头老张的竹器店时，门口摆放的各式竹编器具吸引了他的目光。老张正低头编着竹篓，看到周烨，笑着打招呼：“周老板，早啊！看看新做的篮子？”

　　周烨的目光却越过那些精巧的篮子，落在了墙角倚着的一根东西上。那是一根打磨得光滑顺直的老竹手杖，顶端被巧妙地弯成一个舒适的握柄，杖身结实，一看就是给爬山的人预备的。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拿起那根竹杖。入手微凉，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他下意识地握了握，调整了一下姿势，仿佛在测试它是否趁手。

　　“哟，周老板，你腿脚利索得很，买这个干啥？”老张抬起头，好奇地问。

　　周烨像是被老张的声音惊醒，握着竹杖的手一紧。是啊，他买这个干什么？给谁用？一个清晰的答案瞬间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那个扭伤了脚，现在只能一跳一跳挪动的身影。

　　这个念头让他更加烦躁，甚至有些恼羞成怒。他为什么要管她？！她那么奇怪，每次见到他都像见鬼一样！可是……他昨晚背她下山时那撕心裂肺的熟悉感和痛苦，还有那该死的、清晰得可怕的梦……

　　“拿着！”他没好气地对老张说，语气硬邦邦的，同时从口袋里掏出钱塞过去，也不等找零，转身就走。仿佛拿着这根竹杖是件烫手的事，必须尽快处理掉。

　　老张拿着钱，看着周烨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又看看手里多出的几张钞票，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这周老板，今天吃火药了？”

　　周烨握着那根竹杖，像是握着一个烫手的山芋，又像是握着一个无法抗拒的宿命。他脚步匆匆，方向却异常明确——拾光小筑。

　　刚走进民宿的院门，就看到让他心头一紧的画面。

　　钟漫漫正单脚站在堂屋中央的桌子旁，一手扶着桌沿，另一只手伸长去够放在桌子另一头的水壶。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受伤的脚虚点着地面，整个人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鹤。她咬着下唇，眉头微蹙，额角因为用力而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这个简单的倒水动作对她来说都异常艰难。

　　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又冒了上来！这个女人！就不能好好待着喊人帮忙吗？！逞什么强？！这个念头如此自然地冒出来，带着一种熟悉的恼怒，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钟漫漫也看到了门口逆光站着的周烨。她吓了一跳，身体一晃，差点失去平衡，赶紧死死抓住桌沿。

　　周烨眉头拧得更紧，他几个大步跨进堂屋，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走到钟漫漫面前。在钟漫漫惊讶甚至有些戒备的目光中，他伸出手，将那根刚刚买来的、还带着微凉竹香的竹杖，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她空着的那只手里。

　　“拿着。”他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带着点命令式的口吻，眼神却避开了她的直视，仿佛在生谁的气。

　　就在竹杖被塞进钟漫漫手心，而她的手也下意识地握紧杖柄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一股强大而清晰的电流，毫无预兆地同时贯穿了两人！

　　钟漫漫握着手杖，感觉那光滑微凉的触感熟悉得让她心头发颤！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根这样的支撑，无数次地被递到她的手中，带着同样的、不容置疑的关切和……一丝隐藏的别扭温柔？

　　周烨递出竹杖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他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钟漫漫接过时那微弱的震动。这个简单的动作——递给她一件支撑她行走的东西——竟然带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做过千百遍的熟练感和……理所当然！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两人都僵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
　　阳光透过木格窗棂，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钟漫漫怔怔地看着手中这根突然出现的竹杖，又抬眼看向周烨紧绷的侧脸，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悸动瞬间冲上眼眶。
　　周烨则像是被自己的动作和那汹涌而来的熟悉感烫到，猛地收回了手，指尖蜷缩起来，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眼神闪烁，依旧不肯看她，丢下一句极其生硬的：“……省得再摔了添麻烦！”然后，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再次落荒而逃般地转身冲出了堂屋，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

　　钟漫漫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握着那根还残留着他掌心余温的竹杖，指尖冰凉。
　　陆老师不知何时出现在通往后院的门边，手里拿着一把刚摘的草药，静静地看着周烨仓惶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堂屋里握着竹杖、眼眶微红的钟漫漫，最终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咳……这竹杖，倒是合用。”陆老师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钟漫漫低下头，一滴温热的泪，终于无声地砸落在光滑的竹杖握柄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这根竹杖，像一把钥匙，无声地捅开了两人之间那层名为“陌生”的薄纱。递出和接受的瞬间，是今生笨拙的试探，也是前世刻入骨髓的习惯在无声呐喊。